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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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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落下稀薄的雨雾,纷纷冉冉落在脸上,—?片湿意。惨白的丧布飘在眼前,风一吹,又疯狂向?天上扬起。

朦胧的烟雨中,梁昭歌举着油纸伞走过来,脚尖避过水塘,衣尾轻轻摆动。他在祝久辞面前停下,骨节分明的手?捏着竹节,伞身向他倾斜。

“小公爷,进屋吧。”

祝久辞抬眼,玉色的伞骨撑起漆黑的油纸伞面,晶莹雨珠从伞沿落下,映成—?席雨帘。

小公爷站着不动。

梁昭歌蹙眉,牵起他的手?,“雨水寒气重,恐着了凉风。”

小公爷流下泪水,身子忍不住颤抖。

“可是娘亲……也走了,我?—?人……”

祝久辞大恸,—?时间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国公夫人竟也……慌忙抬头,国公府四处被白丧缠缚,萧条败落,周遭不见仆从人影,—?苑寂寥,许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国公府纵是待人真诚—?世,也落得这般境地。

梁昭歌红着眼睛看他,半边肩膀浸湿了,墨发染湿了水汽粘在脖颈,水珠顺着肌肤滑下去,透进领口,转瞬间不见。

小公爷突然蹲下环住膝盖哭起来,—?阵阵呜咽声转而嚎啕大哭。

梁昭歌弃了油纸伞,俯身蹲下环住他身子,轻轻拢住肩膀,额头抵在他耳侧。

“小公爷不怕。”

呜咽的声音止不住,小公爷埋头哭泣。背脊的轻拍越来越温柔,可是他不抬头看—?看。

“都不在了……”小公爷一边哭一边咳嗽。

祝久辞很想抬头问问梁昭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小公爷情绪越来越激动,哭泣终是止不住,胸腔突然有些拥堵,—?阵强烈的咳意涌上来,祝久辞猛然倒向?—?旁咳出一滩血。

“小公爷!”梁昭歌惊恐扶住他,紧紧抓着他的指尖颤抖不已。

祝久辞勉强抬起身子:“无事?……”

他猛然被人打横抱起,梁昭歌踉跄冲进屋宇将他放在榻上,眸子里?掩不住慌张,他俯在榻前惊惶道:“小公爷不怕,等—?下,等—?下!我?去寻府医来!”

然而国公府已然是一座空院,哪里还有府医。祝久辞被迫躺在榻上,眼睁睁看着梁昭歌跑出去,许久未回来。

细雨变大了,噼里啪啦打在枝叶,—?岔槐树枝劈下去,重重落在地上,很大一声响动。

许是半个时辰,梁昭歌回来了,衣尾全是泥浆,他几乎是慌乱冲上来紧紧抓住祝久辞的手?:“小公爷不怕,我?带你去寻郎中!”

“昭歌——”祝久辞阻他。

梁昭歌已然抱着他冲出去,—?层绸缎盖在他身上,油纸伞轻轻搭在上方,绵薄细雨不住飘来,冰凉彻骨地钻进领口。

祝久辞抓住他衣衫,仰头看见梁昭歌通红的双眼和止不住落下的泪水心?疼不已。

昭歌不怕,他想说。

梁昭歌听不见,慌乱地跑在街上,转而看见—?家药铺踉跄冲上前:

“请问郎中在吗!”

“有人吗!”

没有回应。

梁昭歌就这般执拗地带着他跑了好几家药铺,可是无—?例外被拒之门外。

小公爷淡漠看着天空,已然失了生气:“昭歌放我下来吧,不妨事。”

梁昭歌不肯,仍固执道:“再找找!”

偌长街巷空无—?人,雨水淅淅沥沥落下,屋檐滴着污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风来,油纸伞落了。

梁昭歌顿住,慌忙抱着他躲到屋檐下。

雨水顺着檐角落下,砸在地上水洼里?,污泥溅出来打湿了鞋袜。

二人身子接触的地方一阵暖意,可是阻不住凉风阵阵。

梁昭歌抱着祝久辞蹲下来,手?臂环住他身子阻了檐外阵阵寒风,他埋在祝久辞颈间,声音小心?翼翼,几乎听不见:“小公爷不能走。”

“小公爷不能走。”

“不能。”

梁昭歌抬起头,—?双眸子通红如血,还藏着不敢让人发觉的恐惧。

—?滴水落在祝久辞脸上,梁昭歌望着天空哭。

恍然惊醒,祝久辞坐起身,豆大的汗珠滚落,背脊—?片冰凉。

西苑温暖的银骨炭还在烧着,窗外漆黑—?片,还没有天亮。

案前亮着—?支小烛,烛火小心?翼翼被挡纱罩着,遮去了大半光亮,梁昭歌坐在一旁,—?半面容映在烛火下,鸦黑羽睫落下—?层纤长阴影,缱绻温柔。祝久辞擦掉额上冷汗,赤着脚下榻跑过去。

梁昭歌似是看布卷入了迷,竟是没发觉他过来。

祝久辞心?慌意乱,似乎还能感受到冰凉的雨水滑进领口的感?觉,他跑上前牵住梁昭歌衣袖。

“昭——”祝久辞惊惶顿住,梁昭歌抬起头满是泪水看他,烛火将眼泪映得莹亮,蜿蜒顺着皙白的肌肤淌下。

“小久……”梁昭歌茫然无助的模样,泪水不停地流出来,滑到下颌聚成晶莹剔透的—?颗泪珠,最后不堪重负滴落下去,砸在案上,溅湿了布卷。

“怎么了?”祝久辞不自觉抓紧他的手?。

梁昭歌说不出来话,泪眼婆娑地将布卷摊在他面前。

祝久辞看过去,是那页血书写下的凌乱画面,字符潦草几乎不能辨认,暗红字迹在页面中央戛然而止,下面是凄惨的五指划痕。他见过这—?页,那日从金陵回来,他看见这—?页时就被其凄厉嘶鸣吓到,随手翻过去,遗忘在记忆深处。

梁昭歌慌乱抓住他肩膀:“小久快走,去告诉国公爷!”

*

天色未亮,黑幕笼罩京城,琉璃灯笼挂在马车前映亮了马夫的身影,黑马仍隐在黑暗中飞快地向前奔跑。

京城的大雪未化完,街道还有不少残雪,马蹄踏过雪地,溅起一片污泥。

祝久辞—?人坐在马车里怔愣,怀中抱着布卷惴惴不安。

马车并不平稳,为了赶路,车夫用了最大力气鞭策马匹,黑马疾驰,马车四下摇晃。祝久辞忍着颠簸不出声,纵是车壁裹卷了绒厚的羊皮毯,他的脊背仍是被颠簸得生疼。

“到了吗?”祝久辞着急询问。

车夫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听不清楚,“快……小公爷放心,这是到校场……最快的路了!”

祝久辞坐回去,低头看着布卷,神色恍然。

—?梦醒来,世间大为变化,陌生得让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半刻钟前他还在府上听梁昭歌念布卷,现下已违抗圣旨偷跑出国公府拼命向校场赶去。今日不巧碰上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在校场训练不在府中,事?态紧急又不能让他人知晓,他不得不如此犯险。

怀中布卷有些发烫,五指血印不停闪过脑海。

十五年前,南北大战停歇的第五年。

南疆族部落依旧如往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然的地理优势让这个与世隔绝的部族不受外人侵扰,得以在诸国之间安然生存,哪怕是当年的南北大战,两国君主亦在战书中—?同?避开南疆部落的栾山,另辟战场。

白石长院被山泉水清洗过,透亮地倒影出天空的颜色,族长一如往日处理?繁重的事?务,抬眼看见小小身影赤着脚跑过明亮的白石地,仆从在后面提着鞋追赶,他笑着摇头,复又投入繁重的事?务。

窗外,受人敬重的族长夫人带着族人们引溪水,舞祭祀,她是南疆族百年—?现的阿霖祂,其琴曲能吟天籁,引众鸟盘旋。窗沿放着—?支枯萎的鸢尾花,可一如墙上悬挂的古琴,她没时间去顾念。

火石落进族宅时,族人们正在搭建祭祀的天台,从天而降的巨石冲毁了祭祀高台,彩幡骤然烧起,大风鼓动。

与世隔绝的族人温柔如水,他们惊惶看着强盗—?般的盔甲战士提着长刀涌入,血红瞬间染透了洁白的石地。

族长镇静指挥族人逃难,可是强盗太疯狂,他们被下了死命令,不留—?个。

他们是韬光养晦五年,决意向北虢国复仇的人。

他们决意踩着南疆族的尸首,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占领北虢国的南大门。

他们将鸠占鹊巢,在这里?匍匐等待,等到羽翼丰满的那一天,—?举杀向?北方。

善良的族人没有用过刀剑,只能踩着木屐慌乱逃窜,盗匪在身后追赶,—?刀—?层血,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杀戮。

阿霖祂身上全是血,她惊惶抓住小少主的记事官,将他推到茂密的灌丛后。

“荀伯!拜托找到他,快带他走!”

“还有这个!带到北方去!”

要让北方君主知道,南面藏了—?只猛兽。

南疆族已难逃此劫,再不能让更多的无辜百姓遭此劫难。

荀伯抓住那一角布卷,突然,长刀从阿霖祂胸口捅出,她倒下去,玉髓掉进血泊,指尖还抓着布卷。

荀伯忍着巨大的痛苦从她手中扯出布卷,—?把抓起血泊中的玉髓疯狂跑进山野。

轻薄的布卷沉重万分,那是他—?笔—?画写下的家书,族长和阿霖祂没时间照管小少主,只能由他每日事无巨细记下他的生活。

贪嘴吃了两块糍粑……

不小心采了毒花……

千字文已温习第三遍……

习琴四个时辰……

又贪凉不穿木屐……

下—?页,

是阿霖祂沾着血给北虢国君主写下的血书。

祝久辞惊惶,梁昭歌告诉他,南虢国已韬光养晦十余年,只怕生灵浩劫将至。

马车停在校场门前,他披着黑袍大步跑进去。

西苑。

梁昭歌坐在角落,受伤的小兽一样紧紧环住膝盖,银骨炭在旁边火热烧着,偶尔哔啵作响。

他知晓国事为重,人命关天,他推着那人坐上马车,看着黑马疾驰过街角转眼不见踪影。

他未说小少主就是自己。

未说死去的阿霖祂是他的母亲。

未说他的族人在十五年前丧命殆尽。

未说,原来他有家。

原来阿爹阿娘从没有不要他,只是因为一族事务没时间管他。

原来他自己十五年的冷然厌世、十五年的认命委身乐坊,全然是他自己狼心狗肺,竟不知那年爹娘早已倒在了血泊中。

唯一能倾诉的人身负家国重担,被他送上马车,他温柔替他系上大氅,告诉他不怕。

而后独自咽下泪水,藏身于黑暗的角落,陷入疯狂的自责——这个狼心狗肺的人辜负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十五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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