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视京城,一片混乱。街巷阡陌百姓奔走逃离行色匆匆,酒肆赌坊前数十个醉鬼涨红脖子吵嚷,脚步踉跄一滩软泥烂在地上。国公府内亦不太平,众人收拾兵甲行李,尽是备上战场的忙乱。
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已然赴校场整顿兵士,府内一切事宜交于老管家忙碌,二十年前他曾为二位将军披战甲,如?今背脊佝偻垂垂老矣,他依然可以。
此番梁昭歌领旨随军,圣上倍加看重,派遣三十余宫人入府整饬行装,所有备资均由宫内出,行规有度,总算在一片忙乱中给人一点安慰。梁昭歌将人马派到东苑去,大批物资在东苑宽敞的庭院铺张开,仆从与宫人们有序收拾。
祝久辞担忧得几乎感觉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梁昭歌是第一次上沙场,不似国公爷是战神将军经验十足让人放心,沙场刀剑无?眼,处处都是危险,一个全无经验的人无疑是去送命,纵使圣上托重兵看护,可万里之外的黄沙地,圣旨鞭长莫及,那些连自己都朝不保夕的卫兵如何能护梁昭歌安全。而他此番还肩负如?此重任,对抗的是南虢国潜卧十五年的杀手锏,当真命悬在刀尖上,轻风一吹都岌岌可危。
祝久辞满怀心事进了西苑,只见鲜花绽放的庭院深处,梁昭歌穿着华裳踩在绿草地里,一手轻轻挽起袖子露出细瘦白皙的手腕,指尖拂过琉璃灯盏,还在温柔拭那灰尘。
祝久辞叹气,急急走过去拉住人,梁昭歌侧眸看他一眼,又去摆弄那灯盏,依旧太平盛世那般闲情雅致欣赏琉璃彩光。祝久辞急得跺脚,当真皇上不急急死太监,可看那人云淡风轻模样,又不知道说他什么。
梁昭歌抿嘴一笑,弃了宝贝琉璃,牵住祝久辞的手。
“小公爷?”
“干嘛。”祝久辞没好气道。
“小公爷在担心?”梁昭歌全然看穿他心思。
祝久辞可算寻着发泄的口子,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说起来,从当心冷兵甲到夜营防野狼,从多喝水少吃生冷到随时揪住卫兵别让他们分心,祝久辞几乎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注意事项说了一遍,一通话?讲完只觉口干舌燥,可还觉欠了些?什么,万分?后悔自己当初贪享舒怡没有随国公爷学些?沙场秋点兵的本事,如?今心上人要远赴边关,自己却连一点有用的话?都说不出来。
梁昭歌温柔看他,耐心等面前炸毛的小人说完,终于庭院安静,他从旁侧拿来一琉璃盏:“刚接的花露,尝尝?”
祝久辞捧在手里没心思喝,眼睛骨碌碌直转,还在想着沙场上有哪些危险他忘了提醒。
梁昭歌道:“小公爷说了七十三条。”
祝久辞惊讶抬眼。
“还不喝么?”梁昭歌歪头看他,“小公爷说了这么多,昭歌实在得花些时间消化。这严密的规条几乎将所有危险摒除在外,只怕是习得这套术法的人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了。”
祝久辞顿时觉得安心一点,捧着花露饮下,一时间清凉万分?,冰凉露水顺着喉嗓滑下,温润细腻解了躁意,呼吸亦渐渐安稳下来。
“好喝?”梁昭歌问他。
祝久辞点头,给他展示见底的杯盏。
梁昭歌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公爷当真牛饮,我?一上午就采了这些?,小公爷眨眼间就喝完了?”
祝久辞慌了,“我?我?,对不——”
梁昭歌不逗他了,牵着人进了花丛,指尖往花瓣上一按,露水从花蕊中央流出来,晶莹剔透滴落下去。
“还多着呢,小公爷想要多少有多少。”
祝久辞晓得自己被这人戏耍了,生气把琉璃盏塞回那人怀里,气哼哼出了花丛,走到廊外蹲在凌空石板上盯着波光粼粼的潭水置气。
梁昭歌盈盈跟着出来,翩跹走过水廊,优雅迈过廊栏旋身坐在他身侧,修长的双腿晃到石板下面,离水面不过寸尺距离。
“喝么,方才采的。”梁昭歌暗戳戳碰他。
祝久辞扭过头不看他,脑海中全然是黄沙满天刀枪剑戟的嘶鸣。
沙场无情,藏在宝阁深处的梁昭歌怎会懂。
蓝尾青雀飞来,祝久辞顺着望过去,转眼瞧见坐在自己身旁映在廊檐彩绘里的梁昭歌,仙雅不似凡间的人。
华美锦裳精致容颜,耳边坠着昂贵的翡玉,腕上是细腻温润的羊脂玉镯子,肌肤白皙如?羊乳,不见分?毫伤痕瑕疵,连多年练琴的茧子亦知晓美人心思,小心翼翼藏在指尖,隐去坚硬壳甲,不破坏美人的青葱玉指。
这般生在水中养在宝阁里、娇生惯养蜜酿伺候的美人怎可以上那烈风刮脸刀枪剑戟血流成河的沙场去!
祝久辞慌乱抓住他的手:“昭歌别——”去。
他咬住下唇没再说下去,眼泪涌上来,面前的美人身影渐渐朦胧,国战在即,昭歌已不是他一人的昭歌。
“昭歌别怕。”祝久辞改口,悄悄抹掉眼泪牵住他的手,“咱们去寻曲小将军,这般临时抱佛脚总是有用的。”
梁昭歌掩去心疼,轻轻点头。
走到大街上,一片荒凉萧条人仰马翻,行人背着巨大的行李卷四处奔跑,官兵骑着马在后面疾呼追赶,“禁喧哗!禁买断!妇幼回家!”
茶馆前生意仍好,透过窗棂,里面激愤的青年人高举茶碗大肆谈论,豪放如端着烈酒的侠客挥斥方遒。看淡生死的老人盘腿坐在门槛上,一手抓着大碗茶,吹一下热气,叹一句二十年就在昨日。
二人去了曲府,曲小将军今日难得不在校场,自国公爷与国公夫人回归校场,曲小将军便自行回府邸收整行李。
曲府素雅干净,一如?曲小将军本人,看不出是威严肃穆的将军府,倒像是江南温婉水榭。
在正堂交谈了半晌,祝久辞细细密密记了数十页纸张,梁昭歌与曲惊鸿对视一眼,各自无奈摇摇头。
从曲府出来,曲惊鸿叫住祝久辞:“有一物什落下了,小公爷随我来取一下。”
祝久辞跟着他进去,玲珑飞檐投下阴影,遮去了二人脚下的阳光。拐过一道廊柱,府外的翩跹身影遮挡不见,祝久辞急忙拉住曲惊鸿,后者阻了他话?语道:
“小公爷不必说我也知晓,此番定会护佑梁公子无?虞。”
曲惊鸿庭身玉立,长剑背在身后,自战书送至京城那日便剑不离身,他早在堂内就看见祝久辞一直想与他单独说话?,只好此处唤住他。其实祝久辞要说什么他都知晓,府外那人亦知晓。
祝久辞垂下手,低着脑袋眼眸颤动。
“谢谢曲将军。”
“何要言谢。”曲惊鸿侧身去看庭院树影,一瓣桃花落下,他出剑接住。
“小公爷落下的桃花。”
祝久辞看着横在面前明光惊晃的刀面,娇软的粉红花瓣落在上面,旁侧映出自己的面容。
他小心将桃花收进怀里。
“小公爷再去趟萧府吧。”曲惊鸿道。
“萧岑寻我有事?”
“没事。”曲惊鸿收了剑,“他亦随军出发。”
祝久辞破门而出,拉着梁昭歌拼命朝萧府奔去,此番他不顾没有拜帖,仰头站在巍峨的府门前用尽全力拍打铜环,声音哐哐巨响,“开门!”
府内沉寂许久后,沉重的府门吱呀一声响,漆黑的门缝中透出满是血丝的眼睛。
“小公爷请回吧。”
“老伯!请开门!”祝久辞惊慌扒住门缝,不让他再关上。
梁昭歌蹙眉走上前拉开他的手,自己伸手抵住门缝:“孙伯。”
府门开了,祝久辞冲进去,一路跑到后院,萧岑一身盔甲站在石桌前擦拭刀剑。
“萧岑。”祝久辞气喘吁吁停下。
“小公爷知道了。”萧岑看他一眼,神色极是平静。
祝久辞压住几乎破腔而出的心跳,强自镇定道:“你未说过。”
“小公爷。”萧岑扔下帕子,手一挥,弯刀在他手中打个旋,利索收起。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萧岑上前一步,盔甲相碰发出铮铮响声。
“萧老将军同意了?”祝久辞不敢相信,萧老将军虽待子严格,可萧岑从未上过战场,这般直莽同意他参加南北大战绝不是老将军的风格。
萧岑想起那整整三夜的跪地请战,他敛去神色点点头:“同意了。”
祝久辞身形一晃,深知再无?挽留。仔细定睛一看,面前的人铁骨铮铮,脸上冻疮已好全了,只是面容不再是京城少年的白皙无?暇,风霜雨雪终是留下痕迹,替他染上了沉稳的麦色。右手攥着刀柄,青色的血管凸起,血液在肌肤下汩汩流动,热血与豪迈充斥四肢,最后涌向澎湃跳动的心脏,等着下一次奔涌。
庭院微风习习,隔了许久,祝久辞打破沉默。
“等你凯旋归来。”
“定不负。”
祝久辞迈出萧府,伶仃街巷已然空寂无?人,白日里喧闹的人们藏回胡同巷道,战争笼罩下的人们分?外畏惧黑暗,只有家里的一盏老油灯能慰藉他们熬过漫长的黑夜。
黑幕亦将祝久辞笼罩,影子拖在身后,虚弱无力的样子,有些?埋怨这个主人没给他应有的精神。
祝久辞惶然惊觉,当少年们一点点长大的时候,时局的改变如浪潮奔涌来,轻巧地将他身边亲密的人卷走,不留一点情分?。
阿爹阿娘要奔赴战场,祝久辞乖巧地敛下所有亲情不舍,和全京城的百姓一样夹道欢送,因为他们是北虢国的战神。
昭歌要随军出行,祝久辞亦要扬旗挥舞跟着兴奋的人群高声呐喊,因为他是北虢国暗藏的夺胜暗剑。
曲惊鸿小将军带兵出发,他作为二十年的挚友站在身后替他骄傲,因为这是他从小到大的信仰,他是为保家卫国而生的少年将军。
萧岑亦转身走了,留下一个身披盔甲的背影。祝久辞惶然发现身边已没有多少人了。
夏自友小公子寄来信笺,他已关停毛茸茸书坊,从夏金雨老爷子手中接过了他创下的商业帝国的所有货船,全部随军南下运送兵草。
祝久辞茫然看看身侧,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全部头也不回向着危险奔去,可他自己——无?法跟着伙伴们如?其他热血的少年一般痛快地奔赴战场英勇杀敌保佑自己祖国,只能站在幽深不见天空的宫廷深苑,孤寂地数着他们离开的日子,做一个毫无?用处的将军质子。
“都离开了。”祝久辞喃喃。
手心被人温柔捏住,梁昭歌牵着他走过街巷,影子变作两个。
“会回来的。”
走过米市胡同,梁昭歌在国公府前停下。
“小公爷抬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