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歌盈盈捧起银质小碟,半清不浊的汁液斑驳晃动,层层波纹撞向银壁复又折回去激荡出一圈圈纹路。
“小公爷可还记得那日大雪?”
祝久辞探脑袋瞧这神秘物什,欲伸指尖戳进那液体看看,被梁昭歌躲开。
“记得。”祝久辞仍盯着?那小银碟不放,清液有些浑浊,实在想不出是何物。
“那小公爷可还记得那两?只小雪人?”
祝久辞顿了顿,许久才从记忆深处扒拉出那两?只早不知被他遗忘在哪里的小雪人。
那日二人从房顶下来,梁昭歌特意抱了雪人回去,可惜后来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化在了哪个?角落。
梁昭歌摩挲着?碟碗,温润指尖滑过繁复的纹路,停在那斑驳的汁水上方。
“小公爷那日说,这两?个?小雪人无?论并?肩走多?久,两?个?雪人仍旧是两?个?雪人,不是一个?。”
头顶屋檐遮去了烈炎的阳光,在他脸上罩下一层阴影。梁昭歌弯下腰身平视祝久辞,面无?表情道:“可如今却是一个?了。”
银碟晃了晃,水面激荡。化开的雪水不太清澈,隐约还能看见细碎的泥沙。
祝久辞吃惊:“这是——”
梁昭歌捏起银碟仰头喝下,祝久辞大惊阻他,这放了月余的化雪脏水哪里能喝!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梁昭歌已然紧紧捏住他下颌,撬开他嘴巴将剩下半碟雪水灌了进去。
祝久辞面色涨得通红,梁昭歌淡淡笑着?擦去他唇角的水痕,指尖转而捏住他下巴。
“小公爷,这便不会?分开了。”
指尖松去,梁昭歌从祝久辞身侧擦肩而过,一身甲胄缓缓迈入浩大壮阔的出征队伍。
烈阳当头,万士待发。
祝久辞咽下舌尖残余的苦涩雪水,看着?那人背影湮没在无?尽的盔甲之中。
耳边响起震慑天海的嘶吼声,齐声震天,势如破竹。
祝久辞回神,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然跟着?行军队伍走到森严的西城门前?,高大的城墙投下黑暗阴森的阴影,在这烈阳当头的春日圈出一片凄冷的地盘。
将士们整齐踏出城门,祝久辞转身踩着?石阶登上城墙,数月前?,他曾和自己的伙伴登上这片高台,在一片金光灿烂中远望无?穷无?尽的山河。
如今再一次迈步上去,登顶的一瞬间?,阳光刺破城墙冲开一切黑暗与阴影,在一望无?际的土地上,站着?数万?身披银甲的北虢国战士。
银辉震撼,直逼天光。
出发。
队伍浩浩汤汤远去,连作一线绵延的黑色,消失在无?尽的天际线外。
祝久辞站在城墙上,泪水无?声落下。
他看着?国公爷与国公夫人并?肩远去,曲惊鸿小将军骑了一匹黑色战马,高束的墨发晃在身后。不远处萧岑背身离去,冲他扬了扬手中刀剑,再寻觅,梁昭歌的身影消失不见,无?论他如何寻找,都只能看见一片明晃刺眼的银海。
“晏宁。”身后传来圣上温润的声音,他看着?圣上背手走到城楼前?,静静凝视前?方无?尽的行军队伍,明黄的龙袍在风中鼓鼓吹动,他道,“回去吧。”
祝久辞低头。
“朕相信。”梅逊雪道,“北虢国的将士无?往不胜。”
大太监总管福筝引着?祝久辞下了城楼,他站在城脚下的背荫处弓着?身子恭敬道:“小公爷且回府收拾,待准备妥当了就进宫吧。”
祝久辞盯着?自己脚尖,闷声应下。
凉风吹过面容,卷起了一缕墨发。他慢慢悠悠走过长街,沿着?熟悉的胡同?巷道往回走,他走得很慢,似是晚些回去就不用面对?一座空荡的国公府。
拐过米市胡同?,他在巍峨的府门前?停下,抬手欲敲门,终是迟迟没有落下。他看着?厚重的府墙,想起往昔种种,夜半爬墙似在昨日。
双手重重垂下,无?助地晃在身侧。他微微倾身,额头靠在府墙,哽咽哭起来。
整个?世界只剩得他一人。
*
空荡的府苑没有人烟,老榕树下不见爹娘练武的身影,水亭里再听不见古琴音韵。西苑秋千空空悬于亭下,似乎久未有人坐了。
“小公爷可需要宫人们帮忙收拾?”福筝温顺站在远处躬身。
祝久辞擦掉泪水从秋千上跳下来,两?袖空空,身侧没有行囊。
“不必了,走吧。”
福筝脸上笑眯眯,极是和善:“也是了,小公爷且安心,宫里物什早备全?了,圣上是担心您用惯了旧物,这才让您回府收拾。这般也好,没有行装总归是行路方便。”
祝久辞捏了捏手心玉髓,应着?福公公的话点点头。
福筝在前?面走着?,慢慢悠悠说着?宫中规矩,祝久辞神思恍惚跟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听着?。
走过九曲回廊,琉璃灯还亮着?光。
福筝笑着?转身夸赞:“小公爷这琉璃灯倒是极美,阆秀宫的琉璃怕也比不上这处的。”
祝久辞踩了草坪走过去,指尖抚上灯盏,想起那日美人拭灰,不自觉伸指尖沿着?细密的纹路抚下去,似也触到美人指尖一般。
福筝在旁侧耐心等着?,安静看着?京城明月般的华裳小公爷站在琉璃灯前?迟迟不肯回身。
那人似是摸到了什么,低头看着?,肩膀颤抖起来。
再回身时,面上已无?悲喜,神色平静道:“福公公,咱们走吧。”
福筝应下,合着?他的步子迈过国公府的高槛,府门在身后沉沉关下。他转过身,只见祝久辞小小身影站在巍峨的府门前?,形影萧瑟,愈发乖巧。心中有些心疼,他忍不住问道:“小公爷方才瞧见什么了?”
祝久辞捏住手中纸条,摇摇头。
马车载着?满怀心事?的人进了深宫,祝久辞被安顿在阆秀宫,按面慈心善福筝公公的话说,实是隆恩盛宠,这阆秀宫殿宇辉煌,紧邻圣上寝殿,且取地极佳,左右幽密,隔绝闲人,实在宫苑宝地。
祝久辞乖巧藏进寝殿,待应酬走了所有宫仆,独自钻进雍容华贵的软帐里,环起膝盖呆呆发愣。
不知过了许久,肚子有些饿了,他紧了紧手臂打算忍着?熬过去。
帘帐动了动,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来。
“小公爷?”
祝久辞抬眼。
“阿念!”
他惊慌扑上去,“你不是随昭歌出征了吗!怎么回来了!”
阿念被祝久辞抓得有些疼,龇牙咧嘴笑起来:“梁公子让我回来的。”
祝久辞心脏被拧了一般,既酸楚又不知所措,一瞬间?五味杂陈,眼泪掉下来。
今日他送走身边所有人时已决意独自面对?一切,可那人又把阿念送了回来,让他不必一人面对?凄苦,还能回念熟悉的日子,如何不是绝境之下逢生惊喜。
“那——”
“梁公子让小公爷不要担心,既遣我回来,便是那边没有阿念能帮忙的地方。”阿念知道他要问什么,笑嘻嘻道。
“小公爷可是饿了?听闻宫中御膳房的手艺冠绝天下,小公爷着?实有口福了。”
祝久辞捂着?肚子点头,蹭到床沿下地。
就在主仆二人准备宣来宫侍大快朵颐之时,小太监送来消息,圣上传祝久辞用晚膳。
二人面面相觑,只得匆忙收拾仪容赶过去。
祝久辞坐在金玉桌前?,盯着?一整桌玲珑菜肴发呆。
对?面坐着?一身明黄,指尖优雅捏着?玉筷,身后站着?数?垂首肃穆随时预备上前?服侍的宫女太监。
“可是不合胃口?”圣上温润的声音传来。
祝久辞原地炸毛,慌乱抚下受惊的心脏,颤着?手拿起玉筷,一颗颗夹着?米粒吃。
也不知爹娘在外可否吃饱饭,亦不知享惯了奢华的那人能否忍下日日风餐露宿。
肚子还饿着?,却是一口也咽不下了。
袖中的纸条滑过手臂,丝丝痒意,祝久辞心思一晃,藏在桌下悄悄展开去看。
梁昭歌的字迹清雅隽秀:
“小公爷倒是鬼灵精怪,我藏到琉璃灯下都让你寻着?了?”
末尾,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祝久辞鼻尖一酸,慌乱眨眼才没让眼泪落下去,连忙抓起玉筷捧起碗狼吞虎咽吃起来。
圣上正与福筝说换几道菜来,转眼看见面前?的人忽然大口吃起饭来,有些吃惊,挥手让福筝退到一旁静侍。
祝久辞埋头苦吃,圣上瞧得新?鲜,干脆放下玉筷盯着?面前?小人风卷残云。
鼓着?腮帮的仓鼠吃着?吃着?开始落下泪来,大颗泪珠掉进金碗里,吧嗒吧嗒越落越快,积了一潭清水,圣上移开眼神。
福筝极有眼力给祝久辞递上帕子,后者害怕地躲开,泪珠子又断了线落下去。
明黄一晃,圣上从福筝手里拿过帕子,起身走过去擦他泪水。
饶是大太监总管见过世面亦呆住,更别提泪眼朦胧的小公爷了。傻傻将下巴搁在天子手心里,吧嗒又落下一颗泪。
“吃饱了?”
祝久辞摇头。
圣上笑出来,旋身坐回去,明黄衣袖落到身侧。
“再不吃就撤了。”
祝久辞又低头开始扒拉泪水泡饭,梅逊雪看一眼福筝,后者忙不迭给那位小公爷换上新?的金玉碗筷。
扒拉饭的小公爷亦不敢落泪了,埋头苦吃。
天色落黑,菜肴撤去。
祝久辞低着?头退下。跨过高槛时,圣上的声音从殿中传出。
“晏宁,朕信祝卿。”
祝久辞顿住,转过身:“臣,亦信。”
“那就别哭了。”殿门阖上,门上金龙冲他伸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