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蹦蹦跳跳跑上前,抱着华丽衣裳靠在梳妆台前瞧他的宝贝小主子:“小公爷倒是睡得颠倒黑白,我去浣衣局取个衣裳的工夫,竟让您睡过了午膳!”
祝久辞捏着木簪发呆,听不进去阿念那?聒噪的碎碎念。
“小公爷可不能如此贪睡了,再如何也不能耽误了午膳。”
“早膳不吃、午膳不吃怎么?行。”
“若是身体养差了,我该如何给?国公爷交代。”
祝久辞揉揉太?阳穴,努力将残存的痛苦梦境忘记,他忍着头痛道:“更衣吧。”
阿念将衣裳放到他怀里,抱臂站在一旁并没有要帮他的意思。
“怎的了?”祝久辞不解看过去。
阿念摇脑袋:“小公爷还是自己穿吧。”
祝久辞瞥他一眼:“自上回准了你出?府放假,偷懒成这副德行。”
阿念不在意他的埋怨,仍是乖乖立在一旁不上前帮忙。
那?日他跟着行军队伍出?发,那?位身姿颀长披戴鱼鳞甲的美人叫住他,凤眸盯着他,阳光在他鸦黑长睫落下一层阴影。
“阿念且回去陪着他吧。”
“是。”阿念躬身离去。
“等等。”
“梁公子?”阿念转身。
“日后莫要替他更衣了。”美人挑起眉眼,阳光从他身后照下刺得人眼晕。
阿念惊讶仰起脑袋,痴傻问出?来:“为何?”
“我嫉妒。”美人眼眸直勾勾盯着他。
阿念恍然?从回忆中跳出?来,摇摇脑袋看向祝久辞,“小公爷快些穿好?了,阿念给?您取些云片糕来。”
祝久辞松开?按在太?阳穴的手,随意将衣衫披上,他将人唤回来,望着铜镜道:“先?不用。你来帮我把簪子戴上。”
阿念迟疑跑回来,心道战场上那?人也没说过不许帮着束发,于?是乖乖取了玉梳一点?点?拢过祝久辞的墨发。
他宝贝小主子的墨发当真是世上顶好?的长发,缎子一般光亮,梳子划过发丝,一梳到底,半点?碰不到阻碍。白玉衬在墨黑的头发上像是黑曜玉上落了白雪,鲜明得近乎黑白墨画。
他从祝久辞手中接过木簪,挑了墨发盘绕束在头顶。
“小公爷怎么?不戴玉簪子?”
这缎子一般的墨发当然?是羊脂白玉才配得上,区区木质实是委屈了这一头如墨长发。
“阿念聒噪。”
阿念委屈,替他插好?簪子垂手站在一旁,半晌又?忍不住抬头细细瞧他面?容。
不愧是京城好?生供养长大?的小公爷,便是戴那?木簪子也好?看得似神?仙。虽然?平日里被某位更好?看的神?仙衬得少了些光彩,如今细细一想,他的小主子可也是京城顶一顶二好?看的人,料想那?京城美人榜还没有人能将小公爷第二宝座占了去。这般风光月霁的人,就该在朱玉堆砌的宫殿里面?每日无忧无虑赏花写诗,着实将养自己美貌。
祝久辞自是不知道他的小侍卫脑瓜子中想了些什么?废料,摆摆衣袖站起身:“走吧。”
“去哪啊?”阿念回神?。
祝久辞带着阿念去了渡清殿。
主仆二人站在一望无际幽绿的竹海里,透过层层密密难见缝隙的竹丛看那?荒凉老墙后面?的渡清殿。
今日琴音又?起,带着绵薄古韵,与林间簌簌竹叶声响交揉。
祝久辞站在林海深处仰头,万丈高的竹林不见顶端,直直插入云霄,风过,竹林摇曳,似是搅动风云。
他抬手摸摸发簪,木质温润,细腻的触感划过指尖,似是那?个平和淡然?不为外物所?扰的人就站在他身旁。
阿念看出?他的忧心,乖乖站在身后不说话。仰着脑袋看竹叶飘落,伸手接住,凑到嘴边吹起民间小调。
琴音也合了进来,配着小调转而欢快,忽然?大?风起,数万片簌簌飞叶自天际翩然?落下,一瞬之间绿海飘荡,震撼不已。
渡清殿内,裴珩看向窗外,“谢谢小公爷。”
远在竹林深处的祝久辞眼中藏了泪水。
没事了,不用怕了。
再不会有人戳着脊梁骨谩骂,再不会担忧无尽的诋毁。
再也不会有了。
祝久辞在竹林站了许久,直到腿脚微微酸胀、天色全然?暗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呆了太?久。连忙带着阿念回去,走到阆秀宫外,只见福筝行色匆匆指挥着宫人们,众人举着手笼着实神?色焦急的模样。
祝久辞不知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急忙赶上前:“福筝公公,怎么?了?”
福筝没回头,急得满头大?汗:“圣上的猫丢了!”
祝久辞疑惑,似是从没看见圣上养猫,接着询问道:“哪来的猫?”
福筝转过头,抬眼瞧见祝久辞,怔愣一瞬间,突然?大?松一口气:“嗐,又?找到了。”
“怎又?一转眼找到了?”祝久辞摸不着头脑。
福筝挥手散了一众宫仆,慢悠悠收起烛笼,将那?火心掐得亮些,笑眯眯抬头:“小公爷跟咱家回去吧?”
祝久辞点?头,乖巧跟着他回去。
红墙宫道看不见尽头,烛笼的灯火勉强照出?脚下的路。福筝公公仍是那?和蔼慈善的模样,在旁边陪他闲聊解闷:“小公爷贪玩到哪儿去了?”
祝久辞盯着自己一脚污泥着实不敢说。
福筝叹口气,也不是他多嘴,只是好?心提醒这傻孩子,一会儿圣上要问的。
果不其然?,进了大?殿圣上问了同样的话。
祝久辞欲哭无泪,着实不知如何解释。方才他从竹林出?来,想起六月暑热,不知裴珩那?里有没有解暑的冰块,于?是跟着运冰的太?监走了一路,这一路过去,冰块化水泥泞了道路,他一双脚着实染得污脏。
他心虚低下头,看见金砖铺就的殿堂踩了一长串黑脚印,祝久辞心惊。
圣上似是没看见那?黑爪印,单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看他。
祝久辞悲伤说了实话,小脸皱成一团,几乎是天塌下来的模样。
要知道质子一事在宫中算是禁忌,他却?偷去看人,着实是太?岁头上动土。
福筝在一旁瞧着,心道这小主子也当真心大?,谁敢在圣上眼皮子底下送东西进去!
不过眼瞧着面?前小人失了魂一样泄下气来,他又?着实忍不住想提醒他不用担忧。他平日里一举一动哪里躲得过圣上眼线,还不是九龙宝座上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过去,不然?御膳房怎会每日变了花样送来膳食,还一日比一日多,这小主子偏就傻乎乎承了龙恩还不自知,天生便是泡在蜜罐里长大?,一点?风雨都没经?历过的矜贵人物。
福筝抬眼撞见了圣上的目光,登时不敢腹诽了,弯了身子冷汗连连。
唉!这从没经?历过风雨的宝玉生来就是要被宠的,旁人竟是连艳羡的资格都没有。
圣上看向祝久辞,温和点?头道:“去洗洗换身衣裳。”
祝久辞福身,扭头往外走。
“去偏殿。”圣上补充。
这下福筝公公也愣住了,茫然?片刻,连忙晃醒自己,带着同样傻乎乎的小公爷去了偏殿。
宫仆鱼贯而入,绫罗珠玉,鲜花牛乳,热汤滚玉,大?小玉碟摆满了偏殿,最后不得不让那?硕大?的候水汤盆移到殿外,给?这些绫罗的沐浴奢侈宝物留下地盘。
福筝不敢怠慢,服侍着矜贵的小人坐进白玉汤池。热气氤氲,肌肤竟是比那?白玉池还要莹光发亮,皙白盈透,当真是羊脂白玉一般。
饶是福筝在宫中见惯了绝世美人,也从没见过这般被保护的没有分毫伤害的人,真不知在京城这鱼龙混杂的地界护下这么?一块完玉要花去多少气力。
鲜花落进汤池,香气逐渐腾起。池边脱下的衣衫被宫女捧走,不远处的红木揓架上搭着精心熏染过的华丽绸衣。
福筝看一眼四处精致完美的白玉壁画,再瞧见池中人闭眼歇息,他躬起年老的脊背慢慢无声退下。
*
祝久辞醒来的时候自己还泡在水里,不知睡了多久,只觉酣眠痛快,倒是十个指头泡得发皱了,摸起来有些麻疼,他无聊伸指尖划拨水面?,池水竟还是温热。
从水面?捞起几片尚娇嫩的花瓣凑在鼻尖嗅嗅,祝久辞晓得自己不能继续赖在池中不出?去了。
白玉池壁滑腻如水,着实难以站稳身形。可以想见当初那?手艺精绝贯天的工匠为了尽可能让天子享乐那?细腻脂玉,这一块完整的羊脂白玉不雕花纹,光滑地按照原本?的弧线弯作浴池,着实一番巧夺天工,将天上仙人享乐的醉仙池偷了下来。
他好?不容易摸到一处细细娟了花纹的地方勉强站起身,一抬头瞧见池子对面?不知何时摆了一张金龙宝座,明黄高贵的宝座之上还倚着悠哉看折子的圣上,祝久辞吧唧一下掉回池里,溅起一片水花。
梅逊雪淡定护下折子,看着龙袖上的水珠对池中的闯祸精道:“睡饱了?”
祝久辞弱弱冒头。
“圣上。”
梅逊雪指指龙座旁的两个大?桶,桶后还各站着两名宫人,拿着硕大?的水瓢。
“晏宁这一觉睡得酣实,辛苦这两位宫人替你换了数次温水,这才没冻着你。”
祝久辞红脸,看向那?木桶,一个冒着热气,一个清清冷冷,看来他酣睡的时候这两位宫人没少忙活。
他低头磋磨指尖,泡皱的皮肤着实不舒服。
梅逊雪放下奏折走过来,倚在池边俯身看他:“朕亦在纠结,应是早些唤你醒来,免得受这皮褶之苦,还是应放纵你睡下去,虽是双手难看了,却?是有酣睡之足。”
“晏宁,你怎么?选?”
祝久辞躲在水中,独独露出?一双眸子盯着岸上的明黄,半晌,他在水中咕噜冒气泡:“秉圣上,一觉酣睡着实痛快,只觉四肢百骸通达顺畅。臣以为,既睡了,便要一觉自然?醒,痛快淋漓,虽说醒来手皱不好?看,却?也值得。”
他又?咕噜一下气泡,弱弱道:“再者,皮肤皱了日后却?是能恢复的……”
圣上突然?朗声笑起来:“甚好?。”
祝久辞不解他意。
一月后,边关传来消息,国公爷奉旨率兵突击寞妥山,猛攻十三次,损兵八千,拿下最重要关头,堪比当年鏖耋之战。
此番兵行神?速,不破不归,十三连攻,可入史?书!
北虢国气势大?增,京城欢愉,满城庆典。祝久辞躲在自己寝宫里发呆。
他如何看不出?圣上暗喻,于?九五至尊而言,一国神?将与八千将士的性命不过是浴澡之后皱褶的肌肤,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这一战酣畅淋漓痛快不已,纵使那?人命陨,于?泱泱大?国不过是手皱的区区小事。
祝久辞抱紧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
宫闱深处,奢华明艳的尽头却?是他不敢参破的血腥。
“晏宁。”明黄身影走进阆秀宫。
祝久辞大?惊看过去,浑身血液凝固,几乎僵直不能动弹。他看着圣上一步步走来,停在他的床榻前,明黄龙袍上五爪金龙盘遒威严,怒目圆睁。
“你怕朕?”
祝久辞跪在榻上,汗珠滚落下去。
梅逊雪俯身捏起他下巴,让他不得不抬起头看他。
“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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