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久辞向后倒去,撞翻了木桶,冰水哗啦一声泼倒。明晃的刀刃又来,他惊惶翻身滚向一旁,压倒了刚才精心浇灌的花草,手背划过带刺的枝桠,血淋淋一片伤痕。
蒙面刺客杀红了眼,恶狠狠拿着刀尖向他剁下?,几乎不再有刀客的章法,只一心拼了命置他于死地,越快越好!
刀尖刺下?,烈风袭来。
铮铮一声响,面前方寸之间,长剑挡过刀刃,阿念一把?捞起祝久辞:“小公爷快走!”
他转身与刺客拼杀,那蒙面人突然又谙熟了刀法,招招逼人,杀得阿念一步步后退,主仆二人被逼退墙角,明刃刺过阿念的手臂,刺目的血红喷薄而出?。
他使长剑狠了心挡上去,当啷一声巨响,明剑断裂,摔进尘土。祝久辞抓住阿念肩膀往旁边倒下?,刀刃狠狠刺进了他们身后的窗扇,就在刺客被困于厚木的一瞬间,墙头跃下?数名训练有素的暗卫,顷刻之间刺客被擒。
暖风拂过,草木无声。
祝久辞捂着血流不止的脖颈站在蛮荒小院中?,周围齐齐站着皇宫暗卫,低眉折腰躬身福礼,他顺着群人缝隙看过去,刺客不止那一名,跪了满满一院,很多很多,多到数不清。
*
祝久辞被圣上罚了禁闭。
这也是能料想到的结果。
小公爷在宫外遇刺,血红染了满身,圣上看见血流成?河的小人抬进宫来,勃然大?怒。
这事就可怜在祝久辞只受了些皮外伤,待那吓人的血污洗干净,才发现不过脖颈上一道浅浅的划痕。但凡伤得重些卧床不起,圣上也不至于松口气就一挥手把?他关寝殿了。
祝久辞扒着殿门可怜哀嚎。
“福公公,德公公,善公公,良公公,且行行好,到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放我出?去可好?”
爪子?吧唧拍殿门,门外无声无响。
祝久辞崩溃,这都?十余日了,若是再不出?去,谁给裴珩送糕点呐!好不容易养胖了,这连吃几天青菜叶子?不就全都?还回去了!
再者?,不得给姜城子?报个平安么,小公爷遇刺这么大?的事情他定然知道了,若是不见个面让他放心,可如?何是好。
爪子?又砰砰乱拍,“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福筝公公慈善的声音透过厚重的殿门传进来:“小主子?诶,您就消停几日!圣上这也是急火攻心,罚您关——”
“福筝公公!是您吗!您来救我啦!”祝久辞多日没听?见人类声响了,激动得恨不得从那门缝憋过去。
福筝叹口气,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道:“圣上罚您思过自是有道理,小公爷还没想明白?”
祝久辞嗷嗷乱叫:“明白啦!我错了,再也不乱跑了!以后定乖乖在宫里待着,一直等到北虢国战士回京那天!”
福筝摇头:“怎么还不明白呢。”
他躬着年老的背脊走了。
祝久辞不知道他已离去,还在大?殿里面嚎叫。终于嚎累了,贴着殿门坐下?来,额头靠在龙爪旁边,难受地咳嗓子?。
“真错了……放我,出?去吧。”祝久辞低头抹眼泪,指尖沾着泪珠又去摸自己脖子?。
那浅浅一道伤痕已然结痂了,新肉往外长着,着实有些痒,他忍不住伸爪子?挠挠。
嘶,舒服!
他窝在殿门角落一人挠得开心,突然身旁一亮,大?殿开了。
圣上看着他,面上表情难以描述。
“不好好思过,晏宁又寻到什么好玩的了?”
祝久辞连忙拍飞自己的爪子?,蹭一下?趴到圣上脚尖上,痛哭流涕嗷嗷乱叫。
“圣上,臣知错了!”
“错哪了?”
“错在不该不带宫卫随处乱跑!”
“晏宁接着思过吧。”
祝久辞惊惶抱住圣上小腿,昂着脑袋涕泪满面:“臣,臣还有错!”
圣上看见他颈上浅浅疤痕,有些心疼,遂软了话语问:“嗯,晏宁还错在哪了?”
脚边的崽子?却没话了,支吾半晌:“臣……”实在不知错哪了。
梅逊雪叹口气,缓缓倚下?身子?,捏住祝久辞下?巴轻轻晃他。
“晏宁跑去那质子?府做什么?”
祝久辞没了声音,弱弱抬头偷瞄那人,被抓了现行,炸毛低头,浑身吓得颤抖。
“臣——”祝久辞欲哭无泪,“浇花。”
圣上哑然失笑,捏着他下?巴好生观察,当真看那兽苑的稀奇宝贝一样看他,似乎仔细看了就能探寻出?面前这人到底与旁的有什么不同。
“朕当真好奇,朕的两位大?将是如?何忍受他们的宝贝儿?子?的。”
祝久辞不解。
梅逊雪接着道:“当真不让人省心。”
祝久辞垮了脸,吭哧吭哧凑上前,圣上嫌弃松开手,他还往前凑。
“臣晓得错了,圣上放臣出?去吧,臣再不浇花了!”
“嗯,放你出?去——”梅逊雪看着他,“去见裴珩吗?”
祝久辞光亮半天的眼眸又暗下?去,圣上怎么可能放他出?去见质子?!
“晏宁好生待着,朕过几日再来看你。”圣上站起身,明黄衣袍划过祝久辞脸颊。
阆秀宫里还在哀嚎,梅逊雪没回头踏出?殿门。
福筝蹙着眉头候在殿外,看见圣上出?来了,连忙赶上前侍候。
“圣上,里面这位……”
“再等等吧。”梅逊雪回头看一眼,叹口气离开。
时?间转而八月,祝久辞还被关着禁闭。
虽说消息尽数对阆秀宫封锁,但纸终究保不住火,祝久辞还是知道了。
圣上将南虢国质子?关进了天牢。
祝久辞沉默跪在殿内,面无表情看着金龙殿门。
不吃不喝。
阿念心疼牵他衣袖,“小公爷,您得吃些东西,怎可跟自己身子?过不去。再者?——”
哪有人敢与天子?对抗,当真不要命了吗!
祝久辞眼中?的泪水早流干了,只能眼神僵直望着金龙,似是他跪的久了,这金龙也能体会?到他沉痛的悲意,好心传递给那真正九龙宝座上的真龙天子?,或许就动摇了圣心,慈悲放了那狱中?可怜人。
“小公爷,求您了,您吃两口吧,别吓阿念。”
“您若是不吃,国公爷国公夫人可怎办!”
“还有梁公子?!”
“梁公子?若是知晓您两日不吃不喝,会?怎样想!”
祝久辞身形晃动,大?颗泪珠又落下?去。
不是早已哭干了吗,怎么泪水又来。
视线朦胧中?,一抹明黄向他靠近。
祝久辞虚弱地抬头,已经说不出?话来。
求,圣上,放过质子?,裴珩……
他被人打横抱起,轻轻放在榻铺,龙涎香萦绕,久久不散去。
“晏宁看看这个。”
祝久辞艰难睁眼看过去。
一方白帕,里面放了些黑色的渣滓。
他不知道是什么。
“晏宁不眼熟吗?”圣上意外温柔,坐在他旁边顺着他的墨发,一点一点引着他回忆。
祝久辞撑着坐起身,虚弱探出?指尖抓那渣滓。
茶香扑面,还有些苦涩。
“老树坑……”他难以置信。
圣上轻轻嗯一声,还是温柔摸他脑袋,“国公府后的老树坑,埋了不要的旧茶。晏宁倒是狗鼻子?,真没想到你能嗅出?来。”
祝久辞有些心慌,听?着圣上有意温柔的安慰,他不知道即将面对什么。
“晏宁再看看呢,有没有更眼熟的地方?”他将帕子?凑近,祝久辞闻到浓重的苦味。
惶然一点熟悉,但是又抓不住那一晃而逝的记忆。
圣上不逼他回忆,将帕子?放到一旁,给他递上茶盏。
“喝口茶,慢慢想。”
祝久辞无意识地接过,吞下?一大?口,猛然苦得咳嗽起来。
“好苦,这茶好苦——”
苦。
他怔愣。
记忆不受控制袭来,他想起那绫罗珠玉的西苑,他踩着软如?云彩的大?月氏地毯陪美人尝那茶水。
茶色浓郁如?黑墨,隐隐幽光,黑曜石一般。
当时?他以为那是墨汁,提了笔就要沾。
梁昭歌没好气拍开他,“小公爷作甚!”
“好不容易求来的黑茶,小公爷不尝尝?”
他浅抿一口,苦涩如?中?药。
梁昭歌不敢让他喝了,自己抢过茶盏仰头饮下?。
“好苦。”美人拧成?了麻花。
祝久辞慌乱从回忆中?脱身,盯着面前的茶盏,心脏几乎破腔而出?,耳膜轰鸣,听?不见外界声响。
黑茶,青山茶庄的黑茶。
裴珩隐为茶师的青山茶庄的,黑茶。
“圣上想说什么。”祝久辞开口。
“晏宁已明白了,何要问朕。”梅逊雪拿过他手中?茶盏放到一旁。
“臣不信。”
“不信,还是不愿信。”
“臣……”
“晏宁不用回答。”
圣上离去,留他一人坐在空荡的大?殿,满室茶香。
无端的恐惧裹挟周身,祝久辞慌乱抱起身子?,用层层软绸捂住自己双耳。
不是的,不是的。
可耳边无数声音惊声尖叫。
小公爷,你睁眼看看啊,挂满白绫的国公府,凄厉风雨飘摇,巾帼女将军僵直的背影,老仆们的哭泣。
您看见了吗!
国公府这十几条神魂还在天上看着您,那是书?吗,您真觉得那是书?吗!
或者?,您以为那是梦?
一觉醒来就破灭不见的梦?
小公爷,不要自欺欺人了!
他们死过一回了!国公爷死了,你的娘亲死了!梁昭歌死了!
哦对了,您也死过呀。
不记得了吗?
“别说了!”祝久辞撕心裂肺吼出?来,拼命捂住耳朵,崩溃大?哭。
我没说啊,是您自己说的呀。
我就是您啊!
看看那老树坑吧,再看看质子?府的花,一样的招数,陷害同样的人。
您不是已经相信了吗!
他提前买下?杀手,再告诉杀手寻人的印记。
他让你拿回独一无二的黑茶,他让你去质子?府浇花!
他杀了你!
他杀了你们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