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缓二?十?九岁那年,为自己的?母亲披上了白麻。
她浑浑噩噩跪在恢弘大殿上,眼睛干涸得再也流不下一滴眼泪。
以往富丽热闹的?万春殿,褪去繁华,变得寂静冷清,空旷中悬挂着一片触目惊心的?白绫,和着香烛气息,飘荡在空气中。
实在是太安静了。
道缓抬起头?,注视着香案上高高的?牌位,天?子发妻得了一个不太中听的?谥号,似乎这样才能安抚住早产的?如夫人。
内宫中大半奴仆都聚集在北苑,天?子驾前,总归要有些声势浩大的?阵仗。
一步之距是广袖清风的?国师,天?子焦急踱步,有了许多年前初为人父的?慌乱。
“这已是第?三日,夫人为何?迟迟诞不下麟儿?”
折玉摇头?,“陛下,天?数自定,急不得。”
许是他说得温和平静,坦然?自若的?风姿安抚下天?子惶惶不安的?心,终是归于平稳。
殿门四掩,烛火将?仆妇的?身影照在软纱上。
她们?步履匆匆,不时有交叠的?影子来回穿梭,期间?伴着女人痛苦干哑的?哀叫,声音绵绵不绝,惹得天?子闭紧双目,烦躁般不愿再多看一眼。
他靠在绣枕上,五爪白龙欲飞冲天?,玄黑的?锦面衬出面容上几分苍白。
这几日诸事冲击,不亚于天?子年轻时征战他国的?疲惫,多年沉湎酒色早已掏空了他的?身子,天?子气息不稳,在这一片杂乱中,更是吐出不少浊气。
容貌依旧年轻的?国师侧目,他的?目光从门扉移了过来,轻轻落在天?子浮肿的?脸上。
耳边依然?是游走的?呻/吟,天?子仰着头?,瘫卧在软椅上,没有一丁点儿帝王风范。混着金线的?素纱被风吹得高高飘荡,从天?子面上滑过,挡住他沉重的?吐息,以及那双青痕严重的?眼。
在即将?越矩的?边缘上,折玉回转停滞的?视线,余光中掠过软纱上的?一道高挑人影,倏忽间?从角落走过。
脑海里滑过的?念头?不过三秒,折玉的?目光骤然?冷凝。
他直直走向门扉,还未开?启,就听到一声高过一声凄厉的?惨叫。
“保护陛下!”
平日里风仪伟岸的?国师率先破门而?入,血腥气扑面吹来,早已等候在外的?禁军小跑着围在天?子周遭。
刺客突袭,还是在如夫人即将?诞下龙子的?时候,众人怎么看都察觉得出来者?昭然?若揭的?目的?。
天?子显然?也想到了这茬。
他铁青着面目,因为愤怒而?消退了几分苍白,鬓腮上浮露出病态的?紫红。
“简直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接生的?仆妇左右横倒在地?上,室中女婢匍匐了一片,刺客手中的?匕首挥洒着血水,从窗棂脚下一路蜿蜒至床榻。
汗水濡湿了女人往日艳丽的?面庞,她绞紧手下华被,十?指青筋横生。
刺客蒙着面,黑衣包裹着劲瘦有力的?身躯,那双粗糙的?手带着血刃,流连在褒许脆弱的?颈侧。
轻轻一压,这个即将?坐上后位、母仪天?下的?女人,便会如枝头?娇花,簌簌零落。
折玉执着一柄长剑,眼神不再如以往淡然?,他肃穆着神色,仿佛在面临着自己的?生死攸关。
“即便你?现在杀了她,也会有下一个她出现。万物自有轮回,她腹中的?胎儿命数已定,无人可违逆。”
刺客笑了笑,声音低沉而?微哑,他转动刀柄,毛毛刮蹭着刀下女人的?下巴。
“相传高祖征东海,途遇一人沉浮水上,后又拨兵驰援,助其平乱,乃得仙缘。逾三百载,传至昭文二?帝,终得盛世太平。”
“时年文帝正盛,却多有旧疾,膝下亲子温吞,无杀伐果决之心,终其一生不过守成之君。文帝广寻灵药,以期长寿创业,又问左右,子孙可守祖宗基业?巫答,四世难延,终有一炬湮灭。文帝惊惶,一夜重病卧床,不过七日便猝崩宾天?。”
“灵巫异心,前朝有之,天?子玩火自焚,引狼入室,我?不过锄奸惩恶,又有何?违逆之心?”
“谬论。巫族只观天?命,从未异心。”
青年长身玉立,剑光被落日余辉染上一片暖黄,又投落在地?上,沁凉的?黑石折射出暗光。
“六年前殷氏一族满门被杀,四年前太液池溺毙太子,去岁我?父半道病逝,再到如今皇后薨殂。”
他放开?辖制的?手,转着指尖刀刃,一片冷光映在戾气横生的?眉目上。
“从未异心?国师,你?敢对着门外的?天?子说,你?当真没有异心吗?”
这番话字字珠玑,折玉从未思考过,有朝一日他会被人问怔在原地?。
的?确。
他有异心。
当年族长遣他入京,偿还旧人恩情。
得知此行并不如年少历练般游刃有余,折玉头?一回对胞妹许下的?承诺反悔,为免舜华不依不饶跟着前往,是他下令连夜离族,不曾同她留有只言片语。
齐王狡诈诡谲,哄骗住一个小姑娘无需浪费太多功夫,即使他情窦初开?的?妹妹早已瞧出了事实。
而?他,不愿多去猜疑那份传书背后的?深意。
折玉只是看着那寸木镯,想起了幼年时早已模糊的?父母音容。
燕王是天?子的?堂弟,他的?孩子自然?也存有天?子的?血脉。
这是王朝重燃希望的?薪火,天?子即便再不愿,也捏着鼻子认回了宗庙。
他以为这样就能暂时平衡住岌岌可危的?帝运。
铜金斑驳的?龟甲置在桌案上,叩天?阍内飘摇的?旌旗猎猎作响,折玉死寂着眉眼,瞳仁停在四散破裂的?卦币上。
舜华太过年轻,即使再三遮掩,折玉也看清了裂痕上她残留的?气息。
远处寂静的?宫道铁甲奔走,仓惶的?哭嚎从遥远的?太液池传来,他僵着手,指尖点在破碎的?卦币上。
圣女是巫族一切的?根源。
地?位之尊,就连族长与他,也要弯下头?颅与脊背。
他的?妹妹,自出生就被奉为巫族圣女的?小姑娘,聪颖机敏,于推演一道的?天?赋不亚于他。
她不会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可舜华还是做了,她像一匹脱了缰绳的?烈马,奔腾离去,永不回头?。
西姜多蛊虫,雨林中蛰伏是再常见不过的?事,经年之久,舜华抹去痕迹的?本事愈发高明,就连他也差点误以为,那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旧病。
如果不是流影骢停在黝黑洞口前,兴奋急躁的?打转。
这匹长着独角的?马儿,曾是父母尚在人世时赠予折玉的?生辰礼,却也伴她一同长大,最是亲近。
丛丛灌木藤枝攀生在山洞,他只需要伸出手,拨开?那一截茂密得有些反常的?杂叶。
流影骢死在了回京路上,折玉蹲下身,看着它湿润的?眼睛,突然?明白了自己一生为之循规蹈矩的?天?命,到底是什么。
“霍决,你?弑兄夺权,不忠陛下,反骨狂徒之辈,祸国殃民,当为诛之。”
剑影晃动在烛火幽明的?椒室,霍决握着匕首,厚茧一层的?虎口震裂,他双目猩红,手臂挥舞而?去,破空铮鸣刺在柔嫩的?肌肤上。
女人的?呼吸刹那终结,九尺高的?血柱从她割裂的?咽喉喷涌而?出,染透了男人的?面巾,也染透了悬梁上华贵精美的?青缎。
霍决扯下咸湿腥甜的?黑布,眼睫一片连绵红羽,他舔下唇峰上滚落的?鲜血。
“被自己的?亲妹妹背叛,亲手将?刀柄交付敌手——国师,你?在逃避什么呢。”
霍决为何?会知晓这些秘事,除却舜华亲口说出,别无他路。
在不知觉间?,他袖角的?银发也不知何?时沾上了鲜血,折玉停住剑锋,发出一声低叹。
“逃避……?还有不得不完成的?事,很快了,错乱的?命数终会被矫正的?。”
霍决的?手停在颈窝,折玉却未有所觉,剑刃狠狠划过男人腰腹,翻转中带着肩上的?那双手,从脖颈一路拉至后背,小巧的?匕首停在肩胛骨下,血流浸着森森白骨,却没有立时喷涌。
男人轰然?倒在地?上,他死瞪着双眼,萦绕不散的?戾气迅速变为死气,最后悄然?落在眉头?。
折玉背对着他,幽蓝的?灵光自脖颈缠绕而?下,锁住滚动的?活血。
他停步在床榻前,鲜血汪洋一片,将?女人狰狞的?伤口掩埋。折玉提着剑,滴着血水的?剑尖触在高耸的?锦被上,他微微使力,锋刃没入软棉,紧接着,划破尚存鲜活的?皮肉。
滴滴答答的?水声敲在地?上,他横着剑,积蓄的?血水被禁锢在剑槽中。
夕阳最后一抹余辉被掩没,袍角带血的?国师抱着婴孩走入重重兵戈,安座榻上的?天?子欣喜若狂,他抱着这个鲜血未干的?男婴,神情一如多年前敬太子猝逝时的?癫狂。
“朕的?孩子!这是朕的?孩子!这是朕、是天?下的?太子——!”
昏暗的?天?色低垂,久未长鸣的?破晓钟被人撞响,这座停摆在摘星楼最高亭的?巨钟,象征着这个王朝绵延不绝的?子息。
破晓钟鸣,意味着天?子的?血脉来到人世。
这是结束,也是开?始。
道缓扶住朱红的?殿柱,泪水再一次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香案上断裂的?高香,烟灰滚落蒲团。
她知道,襄城败了,败得一塌糊涂,败得满盘皆输。
作者有话要说:有机会,番外安排这个疯男人
今天才看到上榜了……感谢编编疼爱,在榜期间都会日更,我去顺顺大纲的坑埋了多少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