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空气沉默。
沈灼盯着苏半棠的脸,并未作答。
房间中央空调无声运作,暮阳余晖映在窗棱。地板上掠过晚夏飞鸟残影,空调冷风吹着百叶窗帘的拉绳,白色长绳小幅度地一掀,一落。
室外蝉鸣不止。
在沈灼长久而无言的盯视下,苏半棠终于顶不住那目光,一点一点,松开了握着的他的手。
她目光有些晃动,一颗心紧张得要拧起来,有刹那甚至不敢再跟沈灼对视。
“沈总。”
最终,苏半棠咽咽喉咙,涩声打破静默,“赔偿费七折就可以了,真的,我们也算相识一场……还有那个……你看这串佛珠。我专门到白龙寺帮你求的,一直戴手上养着,就希望你能早日康复。”
这谎话实在有点把人智商摁地上摩擦的意思,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她一鼓作气把自己左手腕那串檀木珠子取下,硬塞到男人手中。
沈灼垂眼瞟向手中那串淡棕色佛珠,唇角仿佛抿了个弧度。苏半棠心跟着提起来。
欲盖弥彰地还想补充些什么,可还没开口,便听见他平静到近乎冷漠的声线:
“我要开会了。”
他把佛珠放在床头柜,重新拿起手边文件。苏半棠定睛一样,那脸上哪有笑意。
“噢……好的。那,我过几天再来看你。”她声音干巴巴的,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
地铁在隧道呼啸,广告灯牌闪逝如走马灯。苏半棠站在回程车厢,脑内反复回放在病房说谎的场景。
只要一回想起来就满心尴尬。
那个谎话太假了,真的,假到谁都能一眼看穿。自己怎么会脑抽想到说那些鬼话的?还交往过又被甩了的前女友呢,笑死人。
她想她该感谢沈灼涵养优秀,没有当场嘲讽拆穿她的谎话与表演,也没有再按铃呼叫保镖,而是留了她一个可以默默离开的体面。
但是……比起一百零五万,这点说谎的尴尬又算得了什么。
当债主就在眼前,又有谁不会去争取一把?
一百零五万……
苏半棠抓紧车厢扶手,再次深吸了口气。她摸出手机翻找可以借钱的熟人。
已过高峰,九号线这个点客流量一般,车厢玻璃映出乘客形形色.色的容颜。
斜对角不远站着两个二十出头的男生,时不时往苏半棠方向瞟。
苏半棠的外貌总容易吸引到一些路人目光的。
她皮肤生得白皙,鼻子挺翘,眼睛大而深,无意识将长发理到耳后时,一种朦胧而疏远的风情,像上个世纪港片里的女明星。
而她此刻却只是素着颜,穿了件普通的宽松白T和牛仔裤,颊边甚至还有一道车祸留下的伤口。
斜对角的男生悄悄对她举起手机,要拍照。
苏半棠似有所感,抬头往那方向看去。
不做表情时,她的脸十足冷淡,只一眼,便让那人心虚地放下手机。
苏半棠却没多在意。
她心事重重,正思考着该怎么开口,去跟付君昊说她欠债欠了上百万。
手指划拉到付君昊朋友圈,最新一条动态是半个月前他公司团建时,他与同事的合影。照片中的男生高大俊朗,一身轻便运动服,笑得阳光生动。
苏半棠手指顿了顿。
付君昊前几天已经借给了她三千块钱,这三千怕是他能拿出来的最大数目——无论怎样,他也只是个工薪家庭的普通月光小白领。
最后苏半棠在微信聊天框里敲敲打打,给付君昊发去消息:
苏半棠:【你出差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十几分钟后收到回复。
付君昊:【后天就回了,现在还在宁城呢。怎么了,什么好事还要当面跟我说啊】
苏半棠:【嗯,那我等你回来】
付君昊:【欸,不会是想我了吧?:P我也好想你,很快就会回来了。】
-
出地铁站时,雨后的地面已被残阳晒得半干。
“叮——”手机提示音再次传来。
苏半棠拿起一看,这次却是好友小昭发来的信息。
小昭:【棠啊,你和成昊现在也在逛大悦城?我刚跟朋友逛街路过Zara看到成昊了,站试衣间门口玩手机等你呢。你们待会买完衣服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去吃干锅鱼?】
苏半棠本刚要回消息,此刻却倏然一怔。
——什么试衣间,付君昊现在不是在宁城么。
她跟小昭确认她没看错人,小昭一头雾水回怎么会看错,还传了张抓拍的照片给她。
“……!”有什么预感在苏半棠心里隐隐作祟。
来不及给小昭再回消息,她抓着手机立刻又回头进了地铁站——去大悦城。
距离也就三站路,出站就是大悦城B1。搭扶手电梯来到一楼,暮色已沉,霞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天窗射进商场,晃眼。
橱窗也反射着白花花的灯,眼前男男女女,人来人往,她置身在偌大的一楼,有一刹那恍惚。
这么大的地方,哪里有什么付君昊?
回过神,正要再发微信,眼角余光却忽然远远看到,施华洛世奇专柜前,一个熟悉的男人侧影。
脸廓熟悉,发型熟悉,身材熟悉。
他正抬着双手,面对面为另外一个她不认识的年轻女孩佩戴镶晶项链,垂头为她扣上后颈锁扣。
苏半棠僵在原地。
虽然距离有些远,隔着好几个其它柜台,但她一眼认出那男人就是付君昊——他身上甚至还穿着去年她给他买的联名短袖!
不好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谁能想到,这个男人刚刚还在微信上同她甜言蜜语?同她说他在宁城出差,同她说他想她了,结果到头来,他正高高兴兴陪着别的女人呢?
苏半棠面无表情,攥紧手机抬脚朝那两人走去。
走近到只隔着两个柜台的距离时,她看见那两人还在说笑。不知说了些什么,女孩笑着捶付君昊胸口,付君昊顺势搂住女孩,往她脸上亲了两下,好不甜腻。
苏半棠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觉得气血不停往头上涌。她心跳得很快,手心发痒,有冲动想要做一些非理智的事。
换做是学生时代的她,也许这时候早就意气用事,冲过去一人给他们一巴掌了。
但此时,她只是用力克制着,深深吸气,打开手机摄像头,对准那对男女——拍下了全程视频和照片。
然后才转头离开,在回程的地铁上将视频发给毫无心理准备的付君昊,等他一个解释。
发完,她压了压窒闷的胸口,把手机塞回裤兜。摊开掌心一看,全是薄汗。
-
下地铁后已过饭点,离小区还有段路。苏半棠进到地铁边一家小店,在袅袅热气里点了份粉丝汤。她找了张空位重重坐下,像力气被抽走了似的,手肘支在桌沿发呆。
脑子里一会是付君昊的脸,一会是赔偿文件上一百零五万的大写数字,一会又是事故当晚撞凹的车头。
家里按揭的房子去年卖了,还贷余下的钱早在小姨病重时就都用作了治疗费。结果到最后抚养她长大的小姨也没能救回来。
现在代驾停工,房租水电吃饭出行哪哪都要花钱,付君昊这时候还跑来送她绿帽子。
食物上桌,苏半棠拿起桌边小瓶,舀了一点辣油放汤里。
筷子慢腾腾搅两下,夹起牛肉轻咬了口,眼泪花忽的就从眼眶里冒了出来。
老板娘正在收桌,一回头见苏半棠掉眼泪,惊奇问妹儿你怎么哭了?
苏半棠红着鼻尖,面不改色指指瓶里辣油,太辣了。
老板娘哈哈大笑,说我家辣油酱是自己特制的。
苏半棠点点头眨掉眼泪,不再说话。
眼睛一扫,发现自己左手腕上空荡荡的少了点什么。
过几秒才想起是那串檀木佛珠没了。
她今天把它塞给了那个姓沈的男人……
这串珠子是小姨年初查出胃癌时,她特意去白龙寺求来保佑健康的,还给寺里的大和尚开过光呢。
可别被那人像扔垃圾一样给扔了。
……
那天晚间八点半,三院住院部的高级病区还迎来了一对访客。
是对衣着讲究的夫妻,四十多岁,大多数值班的医生护士见到都要惊讶兴奋地轻呼句“蒋导和周影后怎么来了”,甚至还有人跃跃欲试想要签名。
来客正是蒋勉和周露瑶,国民度远超如今一众流量的影圈重量级人物。
两人早年影帝影后荣誉加身,后退居幕后,一个当起导演一个当起制片还不停往资本圈里钻,总还算混得风生水起,几乎年年贺岁档和各大奖项都能看到他们参与的电影项目。
蒋勉和周露瑶带着慰问礼来到沈灼病房时,沈灼刚做完了一次脑部MRI扫描,被护工推着轮椅回来。
沈灼的左腿也在车祸事故中受了伤,踝骨扭伤关节错位,当然程度不重,比起失忆造成的影响,不值一提。
“阿灼!”蒋勉夫妇见面便与他熟稔寒暄起来。他们相识多年,关系还算近。
室内亮着暖黄的灯,把沈灼偏冷的脸廓映柔和了些。他被扶着坐上病床,朝来人淡淡笑了下,“蒋哥,露瑶姐。”
这次除了来探病,蒋勉夫妇还是来找沈灼谈电影排片的。
长信有涉足电影院线领域,旗下影院遍布全国,蒋勉的新片马上要在下下月黄金周上映,这次找沈灼就为了保前三天的排片。
“行,到时候我跟他们说一声。”对此请求,沈灼如此答复。
顺利听到沈灼保证,蒋勉坐在会客沙发,脸上虽然还端着持重的笑,心里却松了口气。
院线产业在整个沈家集团没什么存在感,沈灼也并不管那些业务,但只要他想,帮保个排片,也就是往下面打个招呼的事。
周露瑶跟着在旁边笑,“你们也不要光讲这些啊。阿灼,我带了点跟家里厨师傅一起煲的汤过来,你以前在我家吃饭的时候说蛮喜欢的。”
周露瑶把茶几上打包细致的食盒往沈灼方向推了推。
就在这不经意间,她眼角余光扫见,沙发墙角堆放着的一只简陋果篮。篮子装饰着明红色的丝带蝴蝶结,里边盛着的是品相最一般的苹果香蕉橘子——看起来像路边水果店里卖的廉价普货,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倒不是觉得不妥,只是对比房间中其它或精致或昂贵的礼物,这个突兀的果篮难免让人好奇。
周露瑶很快收回目光,话题慢慢又转到无关紧要的闲谈上去。
-
沈灼说是失去了过去三年的记忆,但在蒋勉夫妇看来,与他相处其实跟从前并无太大变化——
沈灼既没有出现什么戏剧化的性情大变,也没有不寻常的情绪波动。他同过去一样善于控制自己情绪,就连失忆这种罕见病症,似乎也接受得相当平静……
不,或许还是有一些不同的。此刻的沈灼像是有点变回了三年前——
那时他还在子集团任职,手头同时玩着自己创的公司,身上带着点世家子弟的随意和从容,还不像后来那样久居高位,行事处世越来越透着股说一不二的锋芒迫人。
如今一朝失忆,也不知是福是祸。
蒋勉夫妇挑着些三年间的趣事与沈灼说笑。正说起圈内朋友去年在俄罗斯新养的花豹,病房门此时忽被敲响。
交谈声停下,保镖开门低声道了句“上午那位苏小姐过来了”,随后,一个纤长的身形便从外至近。
但她的脚步却忽然在门口顿住了,纤瘦而高挑的身影也随之定在外边。
她明显很是愣了一愣,脚步停在那儿,眼中露着惊诧——普通人见到大明星时的正常反应,三两秒后反应过来,才有些拘谨地朝他们点点头,而后迈开脚步,走向沈灼。
“沈总好。”苏半棠向沈灼招呼,但面上表情兴许还没调整好,有些呆。
沈灼挑眼看她,唇边弧度稍淡,问道:“什么事?”
苏半棠勉强笑了下,“就,我白天不是给你看了串佛珠,后来走的时候好像落在这里了,本来还想回去继续供着它……”
对,她是过来取回珠子的。
晚饭时她发现自己手腕上那串佛珠不在,吃完便紧赶慢赶赶过来了。
但直白向人讨要总有些难以启齿。况且不知道为什么,沈灼老给她随时要赶人走的错觉,她有些怵他。
好在沈灼这时开口说:“那串珠子是在我这里,要带走是么?我找找。”
一下猜到她的意图,但并没刁难。大概他这时候心情不错吧。
苏半棠暗自长松口气。
就见男人侧身,干净修长的左手在床头柜上翻找,片刻后,转头淡淡看回来,“抱歉,东西可能被人收到其它地方去了。明天找到了我再让秘书通知你吧。”
棕木床头柜上只有一杯清水,一台pad,一部正在充电的手机,一只插了束绿色洋桔梗的透明花瓶。
苏半棠生怕又招他烦,便马上点头回:“嗯,麻烦您了。”
三言两语结束会面。
虽是意料中的结果,却仍不免失落。
她道别后离开。
结果刚出房门时,居然听到沈灼在后面叫她:
“你等等。”
苏半棠精神一振,止步扭头。
沈灼正捞过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拔下数据线。他象征性朝她半侧了下头,“你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苏半棠被他这没有上下文的问话问懵了。
她?下次还来三院?为什么?
许是见她神情,沈灼眉梢微扬,“我们毕竟曾经交往过么。你不是说下次要再来医院看我。”
男人声音清沉,像冬天的湖水,用最平静的声调说着最离谱的话——仿佛她与他真的早已相识,早已交往过一般。
苏半棠心里一跳,差点跟不上他节奏,“……啊。就过,过几天?”
就连蒋勉和周露瑶都惊讶了,一道盯向苏半棠,眼里齐刷刷带着点儿不加掩饰的探究。
沈灼“嗯”了声,拿过手机,坐正了身子。然后便只听他继续沉稳道:“那你最好定一下时间,我这边方便安排。”
他目光落过来。
苏半棠:“……”
她站在门边,还在慢半拍着,就这样与他对视。
一秒。两秒。
距离远了,灯又不甚明亮,她不太看得清他目中神色。只感觉到他眼睛幽深,瞳仁很黑。灯光让他眉骨睫毛向下投出阴影,叫他的眼神奇异地看起来一丝不苟——不像在开玩笑。
“……好的。”她朝他缓缓点头,克制着心里冒出来的奇怪情绪,如此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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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离开医院,夏夜热风糅着香樟叶味拂在脸上,心跳依旧莫名其妙很快。
脑子里空空茫茫,唯独沈灼幽深认真的眼神栩栩清晰。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什么能那么稀松平常地说他们曾交往过。她看不出他一点破绽。
总不会,他信了她的鬼话,以为他们曾经真的是男女朋友吧。
……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