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沈灼笑了下就又转回去听电话了,没再关注苏半棠。
苏半棠倒是尴尬。拇指抹了抹屏幕,她将手机调到静音,塞回裤袋,这才轻轻呼出口气,短暂而起的窘意也重归平静。
房间中有男人说话的英语声。
苏半棠抬头,沈灼正在回电话,并没有避讳她。
自然流畅的美式音,语速稍快而术语又多,讲的什么她听得半懂不懂,只是觉得沈灼声音好听,清泠里带着点沉,落在安静室内,像碎玉投进湖水。
苏半棠听着听着,慢慢有些出神。她目光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沈灼侧脸。许是还在病中,抑或是天生肤色,他脸庞略带苍白,五官却依旧隽挺。
苏半棠就看着他的脸,看夏天阳光扑在他的眉眼鼻梁,在他发梢留下一点点碎光,在他喉结衣襟投下一抹影。
思绪野草一样漫飞。
她想起有医护说过,这里的高级特需病房房费一天一万二,想起沈灼那辆价值千万的迈巴赫,想起就连影帝影后都对他殷勤关切。她又想起刚刚那通被挂断的电话,想起付君昊和他那个家里开公司的出轨对象,想起付君昊朋友们嫌弃她家贫时的语气……
就好像一粒油落到热锅,噼里啪啦炸开。一时间,虚荣、憋屈、报复的渴望,在她心中一一滚过。
一种没由来的、离奇的强烈愿望,在胸中,重重地敲击了下心鼓,竟一时有些心潮澎湃。
——如果,如果沈灼真的是她男友就好了。前男友就行,只要是真的就好了……
苏半棠呼吸放重,目光却是空的。
她无意识望向地板。
百叶窗帘高高拉起,在光线散射的墙角,堆叠的礼物盒中有一只包装如新的水果篮。
水果篮……
她目光焦距慢慢凝在这水果篮上,忽的,睁大眼。她猛然惊醒,像“哐当”一下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又像被浇了一桶凉水。
她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啊。
三天前她送来的水果篮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夏季高温,即使这房间恒温恒湿,水果也容易腐坏。
沈灼却连动都没想动那些水果一下。
-
沈灼打完电话时,护工打扫整理完毕房间,已经暂时离开,室内只剩苏半棠和他两人。
他随口问苏半棠,“刚刚的电话,你不给他回一个?”
指的是苏半棠刚才那通被求交往的电话。
苏半棠摇头,尴尬到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我之后再回。”
她严阵以待,等着沈灼接下来还会问什么,谁知他只是那么顺口一提,“嗯”了声便没再关心了,倒让她心里落了个空。
轮椅停在沙发茶几边,沈灼把手机扔在桌面,随后撑着扶手站起。
他左腿伤势看起来已经好了些,护具已被拆掉,只脚踝小腿绑着白色纱布绷带,可以进行简单行走。
但苏半棠哪能这么干看着。反应过来,她上前要去扶,但沈灼已经起来活动了两下,然后坐到了沙发之上。
苏半棠只能没话找话,对着他的腿伤又一阵关心。
沈灼倾身拉开茶几抽屉,漫不经心应着。然后他在抽屉里找着个什么,抬头对苏半棠说:“能麻烦帮开个窗么?”
苏半棠一愣,点头应好。
她走去,打开二十楼房间的玻璃窗。热气从外荡进来。一回头,却见到沈灼居然从抽屉里带出了一包烟。
男人单手拆开烟盒包装,从里抖出支卷烟,侧眼问她,“介不介意我抽一根?”
这……
苏半棠在原地张了张口。
她挺介意的。她很讨厌闻别人的二手烟。
但沈灼问完话,没等她回答就径自转过眼,微微低头咬上了卷烟滤嘴。
修长右手握着那只新买的红色打火机,“咔哒—”点了火。
看似征求她意见,实际只是个通知而已。
薄淡的灰白烟雾飘出,又被窗外阵风吹散,弥留一点苦味。
苏半棠忍不住艰难出声,“……病房里可以抽烟?”
沈灼扔回烟盒的动作一顿。他目光看向苏半棠,左手从唇畔拿下烟,指节朝天花板指了指,音色哂然,“不可以。”
苏半棠抬头一看,天花板上明晃晃装着烟雾报警器。
苏半棠:“……”
而沈灼就那么心安理得地继续吞云吐雾。他回着手机消息,半边脸裹在薄烟里。
苏半棠就站在旁边,心里惦记着一百万,正要再找话题。
男人这时候像是想起来了件事,目光离开屏幕,朝病床方向扬了扬下巴,对她道:“对了,你佛珠找到了,放在床头柜的盒子里,自己过去拿吧。”
“啊,找到了?”苏半棠目光一亮,扭头看向另一边的棕木床头柜,“谢谢。”
她快步走去。
沈灼瞥向她动作,随后便没再收回视线。
苏半棠人高挑而瘦,衣服也穿得随便,白T水洗牛仔裤。腰倒是细,衣摆束在裤腰,掐出一段柳腰。
她一低头,及肩长发就垂下来,发丝落到她柔白颈窝里,也隐隐遮住了面颊旁已经结痂的那道伤口。
沈灼目光就停留在她面颊。
很快她取到佛珠,对他转过头来。
“沈总,谢谢你啊。”她再次道谢,唇角略微翘起,像玫瑰舒展微弯的花瓣。
从来沉闷的脸,都在这一瞬间变得稍稍鲜活。
沈灼笑了下,心情仿佛也跟着好了点,“不用。”
-
沈灼一支烟抽完,也差不多到苏半棠该结束探望的时间,一会他还有别的约见。
快要走了,苏半棠终于把憋了半天的心事说出口,“沈总,那关于我们之间的事故赔偿费,之前说七折的,现在是不是可以按照七折的数目来算……?”
沈灼不答反问,“你跟我律师联系过了吗?”
苏半棠话音一顿,“没有。”
沈灼把烟头摁在水杯,散漫道,“那再说吧。”
“这,可是——”
“什么可是?”沈灼撩起眼皮看她,“毕竟我们已经分手了,不是吗。”
“……”苏半棠说不出话。
可她眼睛里又分明有话要说。
沈灼盯着她看了几秒。
接着他忽然笑了,唇角一个很淡的弧度。
“行了,不就是七折。”他说话语气跟闹着玩似的,叫人半信半疑,“那就七折。”
突然就同意了。
苏半棠再次跟不上他节奏,犹疑不定:“……真的?”
“真的。好歹你是我前女友。”沈灼笑,“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医院啊?”
“下周?看你方便……”
“好,那我让人再联系。”他点头,屈指弹了弹手边那只被当做烟灰缸的玻璃水杯,“走的时候找地方把这个扔掉吧,谢谢。”
苏半棠低头看向杯子,看到他干净修长的手指。心脏也像被那手指弹了一下似的,噗通一跳。
她后知后觉回过味来,“噢,没问题。”
……
一百零五万的七折是七十三万五。
苏半棠算完后发现,这么多钱,她还起来依旧吃力。她甚至想,早知道当初就该对沈灼说,赔偿费能不能打五折,打一折?
反正骗都骗了。
但是沈灼这个人总让她感到不安。
她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反悔,总觉得过不了多久,她拙劣的谎话就会被拆穿。
那天从医院回来后,苏半棠重新开始了海投简历。
她上份正式工作是广告公司AE,实习期开始便是没日没夜的加班地狱,离职的时候闹得也不太愉快。
如果没出车祸这事,原本她想要转行,换个行业从头开始,或者考公,但现实总是叫人措手不及。她还来不及对未来的星辰大海规划清晰,生活的变故便一重又一重加上来。
刷完招聘网站,苏半棠到厨房洗青菜。
外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早不能下厨,家里就苏半棠和表弟裴航轮流做饭,这阵子她空闲时间多,买菜洗菜的活也做得更多。
日光照进窄窗,本就小的一室一厅,厨房面积更是小得可怜,稍不注意转个身都能碰翻砧板。
碧绿的小青菜浸在水盆,苏半棠低头看着水波里倒映出的逼仄空间,倏忽感到憋闷。
这段时间苏半棠总是容易憋闷。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班里有一位有钱的女同学,家住汇南区的别墅,有一次邀请她和几个同学去家里玩——人长大后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但偏偏总会对某些特定的东西印象鲜明——
苏半棠总记得那时那个女同学家的宽敞厨房,记得厨房挂在墙上的大烤箱——后来她知道那叫嵌入式烤箱,记得那一刻心里悄无声息涌动的好奇羡慕眼馋。
那年她父母去世,她寄住在刚搬来这个城市的小姨家,心想着长大了她也要在自家的大厨房里买个大烤箱。
但她后来慢慢慢慢发现,这个幼稚的愿望,好像永远没法实现了。
-
七十多万难凑,苏半棠问关系比较近的小昭和雪霏借了钱。
两个小姐妹倒是爽快,没有细问来龙去脉,便直接给苏半棠转了三万和一万,完了还在小群里问她,“你跟付君昊真分手了?还黑了他三千块钱?”
苏半棠谢完后回:“嗯,分了。三千块拖几个月再还他。”
小昭发了一连串“哈哈哈哈哈”:“黑得漂亮!三千块千万别还,付君昊那烂吊有钱给小三买一两千的项链,没钱给你买吃买喝解决困难?还好我当初在大悦城撞见他,不然说不定他到现在还瞒着你玩出轨!”
雪霏也发来贺电:“不谈恋爱屁事没有,空闲时间用来追剧打游戏不快乐嘛?只有纸片人才永远不会出轨:)。”
八月逐渐走到尾声,天气仍未有降温的趋势,日日三十度的大热天。
在小昭她们的调侃下,苏半棠暂时把付君昊和三千块抛到了脑后。
自那以后,她除了找工作,三五天便会去三院看望沈灼。
就那么自然而然地,顺理成章地,与沈灼约定了下一次、下下次的见面。
她也继续厚着脸皮对沈灼嘘寒问暖送殷勤——毕竟还欠着他钱,还是他名义上的前女友。
每次过去,苏半棠也不能两手空空,每次她都得买些时令水果,水蜜桃西瓜一类的。至于最开始她送的那个绑着大红丝带的水果篮,则早已消失在了病房中。
苏半棠不太愿意去想沈灼怎么处理那个果篮的——无非是原封不动地扔掉,她只能在某一次探视时跟沈灼商量,能不能把水果们放到病房客厅的冰箱里。还好沈灼同意了。
沈灼的记忆一直没有恢复,倒是左腿的腿伤有在逐渐好转。
苏半棠会接替护工的活,推着轮椅陪沈灼到楼下花园湖边溜达,有时沈灼也会自己站起来,不紧不慢散步复健。
沈灼坐轮椅时苏半棠就发现他腿长,但等他站起来后才真正感觉到他个子真的很高。
男人身高目测至少一米八五以上,身材修长,肩背开阔,淡蓝的病号服叫他气质看起来有一些阴冷清癯,难以接近。然而当他从蔽日的树荫下闲庭信步,缓缓走到树影外的金色阳光下,当太阳给他镀上懒散的温度时,又叫人感觉……怎么说,他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这个时候沈灼会问起苏半棠一些过去的事,问她,他们以前交往时怎么相处?
苏半棠就把编好的恋爱小故事告诉沈灼。
她说她大三时兼职当车模,两个人在车展上认识,然后就开始交往。只秘密交往了三个月,在一起时就平平无奇地吃饭逛街看电影,他工作太忙聚少离多,然后她就被他提了分手。
这话真假掺半,苏半棠大学时确实当过车模,也因此有过追求者,但却与沈灼素不相识。
而关于交往细节这类问题,苏半棠通常选择含混其辞顾左右而言他带过话题。
其实挺难想象的,沈灼这一类的有钱人谈恋爱是什么画风。
她只能想到某些纨绔二代三代一茬接一茬的网红女友,她们微博ins上的豪宅海岛珠宝跑车西餐厅。
对于苏半棠的谎话,沈灼通常会点头表示了解。谢天谢地他并不是刨根究底的性格,苏半棠才没有露出马脚。
她尽力解释过去她与他相处时间有限、交往情分也淡,所以两人一直关系生疏,缺乏互动。
然后有一天,沈灼赏着湖里的野鱼,无可无不可地对他们关系作了总结。他说:“你以前,好像不太讨我喜欢。”
苏半棠当即一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从小就有人说她“不讨人喜欢”。
小时候妈妈训她说她脾气犟,嘴不甜,一点都不像别家小孩会哄人。
中学时她跟同学闹矛盾闹到差点打架,老师教育说好好的漂亮小丫头怎么就不能开朗一点团结同学啊?
大学时跟付君昊交往,付君昊开玩笑说诶你有点情趣好不好,天天闷头打工泡图书馆有什么意思,老这么闷,其他同学都不敢接近你了。
现在沈灼也这么说。
所幸苏半棠此时脑子忽然转过了弯,轻“嗯”了声回道:“所以那个,我们才分手了。”
沈灼俯视着金绿色湖水,头也没回,“原来如此。我看也是。”
苏半棠又低低“嗯”了声。
但她不知怎么,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起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