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好运她奶奶的案子牵扯到好几件事。顶替上学, 故意杀人且隐瞒火化。不论哪件性质都极其恶劣。
这种情况张爷爷活了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见,数罪并罚,怕是公安局长也说不出得判多少年。
张爷爷道:“公安只管查, 判案归检察机关。”
“那是不是先把好运找来?”
张爷爷:“不慌,先看看车停哪儿。”
车在张家门口停下。
梁好运此时若在, 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其中一个她早几天刚见过,就是她和张跃民结婚那天在路上碰到的开车的公安。
当初来张家了解情况的人是派出所的同志, 市公安的同志不太清楚张家住址, 推开车门就问:“老人家, 请问梁好运家在哪儿?”
老支书的烟袋嘴转向张爷爷,“这就是好运她爷爷。好运跟跃民下地放羊去了,我给你叫去?”
“麻烦老人家了。”公安同志向老支书道声谢,对张爷爷很是客气地说:“老同志,咱们屋里说?”
“行!”马拴树上, 张爷爷迎两人进院,想问什么,眼角余光注意到西院露出个人头,又把话咽回去。
两名公安同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吓得往后一步,他们看到了什么?一双会动的眼睛!
张爷爷连忙解释:“我那个不懂事的儿媳妇。几十岁的人了, 没干过一件人事。咱们屋里坐。”
没把人往梁好运他们小两口屋里带, 而是带去他那边。
递给俩人两个小杌子, 又去倒水。
“老同志,不用,我们都不渴。”这俩公安干警听派出所的民警提过, 张爷爷以前是老八路。对于杀过鬼子的老同志, 俩人心存敬畏。
张爷爷是个讲究人, 人家客气,他也没当理所当然,还是给俩人倒两半瓷缸子水。
“案子这么快就查清楚了?”张爷爷把水递过去才问。
先前开车的同志,他也是最先经手此事的人,道:“案子不复杂,只是有一个问题,那两口子都把事往自己身上揽,说那个梁好佳什么都不知道。这事不可能是真的吧。”
这位公安干警从警时间也有些年头,穷凶极恶的见过,厚颜无耻的也碰到过,就没遇到过一家人都坏的流脓的,别提多恶心。
“他们这事不光涉及杀人,顶替上学,还有假火化。我们已经把案件合并到一起移交检查机关,其中包括吕梁村村民的证词。老同志,你们得有心理准备。”
这话很矛盾,有证词还要准备啥。
张爷爷开动脑子想想,难道是让他们到了法庭上也别露怯,咬定梁好佳对梁好运说过,她在省城打工,从没提过在市里上学。届时梁好佳再说不知情,也别想逃脱法律制裁。
张爷爷不了解公安的办案程序,但他总觉得警察不能跟当事人家属说这些,“你说这么多——”
“我说什么了?”公安同志反问。
张爷爷笑了,确实没说什么,不过安慰他一句,要有心理准备:“年龄大耳朵不好使,是我听错了,喝水,喝水。学校那边也查清楚了?”
另一名公安干警接道:“这件事其实也是他们疏忽,看出梁好佳比学籍上的年龄大也没上心。他们能多嘴问一下,就没这些事了。
“可能也怕教育局追查,死者的尸检报告还没出来,他们就把材料送到公安局,还扬言要起诉梁好佳。不过,这是他们的事,跟咱们没关系。”
张爷爷:“我们过去把人拉回来,就能——”
“我没说清楚。”开车的那位公安道:“你们得直接火化,火化的时候还得有我们的同志陪同,带着骨灰盒回去。”
张爷爷明白,“还得带些钱。棺材还能用吗?我也没过去看。”
“不行,湿透了。”公安同志想起开棺那天的事,就不由地想到他们后来打算走的时候,钱多银娘家来了许多人,他隐隐还听到有人要弄死梁好运。这些村民法律意识浅薄,有头无脑,脾气上来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公安同志道:“你们安葬死者的时候最好多叫几个人一起去。”
义务教育还没普及,大多数村民鲁莽无知,这点张爷爷很清楚,道:“回头我陪孩子过去。”不禁朝外面看一眼,不见梁好运和张跃民:“要不你们先回去,我送他们过去?”
两位公安同志刚下车就发现张爷爷准备出去,极有可能去市里。林张村离市里也不太远,他们上午就能到,两人便先回去,毕竟还有许多事等着他们去办。
车开出林张村,梁好运和张跃民急匆匆赶回来,后面还跟着牵着羊的老支书和张保栓。
张跃民一见门口空空如也,不禁埋怨梁好运:“跟你说别等我,先跑回来,你就是不听。”
梁好运笑道:“没等咱们回来就走,肯定是有结果了,不是找我了解情况。爷爷,公安咋说?”
“让咱们去给你奶奶火化。”张爷爷道,“咱们这边人死了都是下午火化,没见过上午火化的。咱们先去市里给你奶奶置办两身衣裳,买个新棺材,再买些纸钱鞭炮,过了十二点,咱们再去公安局?”
农村的规矩梁好运不懂,“听爷爷的。”
老支书问:“要不要我跟你们一起去?”
张爷爷想起公安同志的话,算算火化以及运到吕梁村用的时间,然后对老支书说:“下午三点前你带咱们村的后生到吕梁村。”
“咋了?好运她大爷那边的人还不让咱埋?”老支书急的瞪眼。
张爷爷:“不是。我怕她大娘那边的人阻止。”
“他们阻止?”梁好运忍不住开口:“他们有啥脸阻止?”
张爷爷道:“不说他们,就说咱们村,有几个明白事理的?”这话是问梁好运,也是问老支书。
老支书想起一件事,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婆媳二人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吵起来,媳妇哪是婆婆的对手,毕竟比她大二十多岁。媳妇没吵赢,气得当晚上吊死了。她娘家的人不愿意,非要偿命。
闹到最后,警察确定人是半夜死吊上死的,不存在谋杀,死者娘家人还是逮住死者的丈夫打一顿。不敢打婆婆,端的怕死者婆婆跟王春花一个德行,人家碰她一根指头,她往地上一躺,反讹上死者娘家人。
死者娘家人来闹的那天,全村的老爷们都上去了,照样没能拦住。
钱多银因为梁好运报警被关起来,还不知道得关多少年,钱家人肯定不能善罢甘休。梁好运又无父无母,虽说她力气大,双拳也难抵四手啊。
老支书把他的麻袋拿下来,冲张爷爷道,“这事你就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张爷爷担心棺材先到吕梁村,守在家里的梁好佳猜到他们要过去,然后去她姥姥家找人堵他们。到市里张爷爷就跟棺材店商议,下午两点半再送去吕梁村。
出了棺材店,奔向寿衣店的路上,梁好运忍不住问:“爷爷,他们就不怕打我一顿,我回头到了法庭上说是钱多银指使的?”
张跃民接道:“他们想不到这一点。再说了,村里人打架很少有人报警,他们也不知道这是犯罪。”
张爷爷点头赞同:“跃民说的对。邻里纠纷一般是自己解决。何况村里又没电话,咋报警?等把警察找来,他们早散了。到时候要么都否认,要么都承认,警察也不好办。”
“这是仗着法不责众啊?”
梁好运生在“打/黑”末年,等她懂事,只能从网上看到国家早年“打/黑”遗迹,“黑/社会”也成了一个很有历史感的词。那时家家户户奔小康,处处和谐新社会,乡村聚众斗殴什么的,连电视剧里都不稀罕放。
现在不光见到,她还即将经历,梁好运叹为观止:“他们就不怕派出所把闹事的人抓紧去?”
张跃民:“咋抓进去的咋放出来。”
张爷爷附和:“是的。正好农闲没事干,他们能拖家带口住到派出所门口。派出所人又不多,谁能缠的过他们。除非市公安局出动,把他们抓进去。
“这样一来又有新的问题,大人抓紧去,孩子咋办?还得你公安局管。公安局人手也有限,哪有那个精力。再说了,一家三五个,一群孩子到那儿,他们还要不要办公?”
“三五个?”梁好运惊得张大嘴,她上辈子国家帮着养孩子都没人生。现如今计划生育要罚款,还生这么多,“他们都不怕罚钱?”
张爷爷:“这几年生的才罚钱。早几年除了国家干部生多了撤职,不得不听以外,乡里这些人都懒得搭理计生办。”
梁好运下意识说:“那我大娘咋就生一个?”
“养不起。”张跃民干脆的说出三个字,却是问题核心。
梁好运的堂姐比梁好运大好几岁,那时候有内忧有外患,国家非常困难,从上到都很难过。
据说科学家营养跟不上,天天吃不饱,头晕没法工作,想喝点糖水提提神都弄不到糖。更别说普通老百姓了。
幸亏张跃民差不多是□□年末生人,那时候稍微好一点。否则就凭他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都不能撑到满月,就得被他爹娘给扔了。
张爷爷注意到张跃民面无表情,估计他想到自己的身世,岔开话题:“刚刚棺材店的同志是跟咱们说,寿衣店离他们不远吧?”
棺材店在城郊,四周不是荒地就是民房,连个小菜馆个小商店都看不见,以至于寿衣店的木牌子格外醒目,梁好运一眼就瞅见。
梁好运指给老人家看。
老人家道:“还跟刚才一样,你们在外面等着。”
梁好运太年轻,张跃民身体弱,棺材店和寿衣店又只有死人家属去,老人家怕煞气太多,不好的东西缠上两人。
张爷爷是不信鬼神,可也有句俗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原本就可以避免的事,干嘛还要往上撞呢。
张爷爷买了寿衣等物,就去带俩人买鞭炮,然后去吃午饭,最后拐去公安局。
在公安同志的陪同或者监视下,梁好运把她奶奶送去火葬场。
火化后骨灰要自己捡,张爷爷担心她害怕,要帮梁好运,梁好运不但拒绝,捡骨灰的时候眼皮都没动一下。
公安同志不由地想起他们初入警队,第一次看到尸骨的情形——晚上做噩梦,吃什么吐什么,三天才好。
公安同志忍不住跟张爷爷小声感慨:“你这个孙媳,了不得啊。”
张爷爷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不觉得尸骨有啥。但他知道很多普通人怕。梁好运不光是个一辈子没见过几次血的女人,而且她才二十岁,张爷爷就觉得她说不怕只是逞强。
现在张爷爷不这么认为,又不由地担心起张跃民,他这个病弱的孙子,能降住这么厉害的媳妇吗。别回头他一死,这孩子就扔下他们家跃民跑了。
张跃民挑起眉头,咋了?
张爷爷顿时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张忠武比张跃民大十几岁,都说他心眼多,不是他对手,好运这个丫头,脾气直,不爽就干。哪是他孙子的对手啊。他该担心的人是好运才对。
“这个戴上。”张爷爷给他一个黑袖章。
张跃民想也没想就套手臂上。
梁好运眼角余光注意到这点心底一丝意外,意外张跃民这么干脆。又一次忍不住庆幸她的选择——先从那个狼窟掏出来,再收拾那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当初若意气用事,在吕梁村跟他们周旋,多半是一地鸡毛。报了仇,名声也毁的差不多了。哪像现在,她无论做什么,众人都能理解,她是被梁守义和钱多银逼的。
“好运,你也戴上。”张爷爷比梁好运他奶奶大好几岁,又是同辈人,张爷爷就没带。但他买了十个黑袖章,从吕梁村外面的路上绕到坟地里,就给等候多时的张忠武等人发几个。
梁好运忙说:“爷爷,不用了。”
“没事。”张忠武套上,就指着崭新的棺材,“这个刚送来,你那个堂姐估计还不知道。咱们趁着她还没来,赶紧把你奶奶埋了。否则不知道得弄到啥时候。”
梁好运不怕梁好佳,也不怕钱家人,但她不想在老人家坟前闹这些事。
棺材店直接把棺材送到地里,老支书带了二十多个年轻力壮的过来,八个带着黑袖章的把棺材放进去,其他人抓紧时间埋土,片刻便有个新坟头。
梁好运又把她买的冥币全烧了,看着火星灭了正准备离去,从吕梁村出来一群人,直奔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