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上不来。”那好听的声音清越、略带低哑。
不知为何,虽然藏宝图是他为了自救搞出去的,人也是他为了自救吸引来的,但一听说上不来,白发老道反而松了口气。
主要是他这动弹不得的姿态过于狼狈难看,这要被小辈们看到,他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威严至此荡然无存,恐怕没脸见人。
事实上,神子伴天地而生之际,最先感知到的自然是大陆顶尖上位者们,可自那之后就杳无音信,后来长成完全体引发天地异象降世,却是十多年前。
和他一道来争夺此机缘的,想要将天地诞生的神物收归麾下的,还有和他同时代的巨擘。只是人家亲身上阵来的比较快,他贵为古教之祖,姗姗来迟。
可等他到的时候,偌大的山顶上只有这间禅房,还有孤零零的他。
而且只是一个回身,他就被困在了这里。
他为掌控这天生神子而来,结果却受制于人。
此刻缠绕着他的腿脚的树根,嵌入他双脚、小腿部分的那些,乃是他自身修炼出的悟道神树,被强行拉出体外,扎根至地面之下,反向抽取他身上血气、灵力,反馈到整座山脉。
而今已长成粗壮的根系,犹如血管般渗透到圣山之下。
那点金光造成的可怕攻击,蔓延至他的悟道神树根系附近,甚至能感觉到灵魂灼伤的痛楚。
为了减缓血气流逝,几乎败光了他身上七成私藏!
也就是说他七成私藏造就了这座圣山瑰丽的奇景。
但对方动动手指头就能让半个山沦为岩浆地狱。
这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力量,他这蝼蚁不知天高地厚,竟妄想和神争高下。
其他人不厚道,怎么不打个招呼不留个信号就杳无音信,至今也没人来招惹这尊神人!
这位来头极大的老道心里拔凉拔凉,一身仙风道骨早已在雨淋日炙之中,失去了往昔气定神闲的姿态,双脚被缠绕着无法动弹已经有十一年了。
距离他发布此地藏宝图,好把困住他的始作俑者的藏身处宣扬出去,吸引强者前来转移对方注意力,顺便自救脱身,也已经过去十一年了。
要知道,这可是他的独门绝技,隔着虚空万里之遥,以神识为媒介,于神料画卷上刻字,在万里之遥的人眼里,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字画。
这等神迹,乃是他身为上位者引以为傲的本事。
可谁知,这间禅房里的存在,竟能以这座山为中心,方圆千万里之间,凭空造就一处处险地,阻隔了万水千山,挡住了千军万马,轰动了整个大陆。
此等神迹令人叹为观止,自然所有势力齐齐出动。
那些险地虽只存在一时,却绝非幻境可比,层出不穷,各种严苛限制,使得第六境以上强者只能放弃。
如此一来,这就成了各大势力小辈们争相历练的圣地。
可问题是,小辈们加起来都不是这神人的对手。
而且大陆各大世家看重的小辈们都来了,他不敢轻举妄动。
且不说神人因为小辈转移的那点注意力,实在微不足道,他还是无法脱身,如若强行挣扎,这若是惹怒神人,让这神人一念之间弄死了全部年轻一辈,那整个大陆可能都要因此衰退部分,那他给自己拉来的仇恨可就太大。
哪怕他能保住一条命,报应到他所创的古教,能让整个古教自此湮灭在时间长河中。
毕竟能搞出藏宝图的存在就那么几个,上位者聚首一合计,就差把他大名打在阵宫通灵阵上昭告天下了。
白发老道抖如糠筛,颤声道:“还望神子大人网开一面,都是我一意孤行,我只是想让一些仰慕神子大人的人前来观仰神子大人的英姿,并没有打扰大人的意思。”
“我的英姿?说得你好像见过我似的。”
白发老道一阵羞愧,他堂堂古教老祖,一个照面不到就折在对方手里,这么长时间对方出来又进去,他却连对方影子都没摸清。
“老朽虽没见过,但老朽感知到了,如您一般的神人,各方面不可能有差。”
“若你错了,那你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禅房里的人嗓音淡淡的,外面战战兢兢的老道并不知道的是,跟他说话的人正蹲在门边,手指稍稍推出一条缝,隐约能听到鼎沸的人声,漂亮得出奇的眸子毫不掩饰复杂之色,既期盼又担忧。
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大陆上活生生的年轻人们,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紧张。
金天机快速转到铜镜前,仔细端详着自己的面容,其实并不知道他的样子有没有很像人。
担心存在破绽,轻而易举暴露了他最想隐藏的秘密——
他是神器。
没有人碰他,或者说他不碰着人,连杀伐都没法自己掌。
器毕竟是器,就算是天生神器,却离真正的不灭仙器还差了一丝,除非他彻底变成人,像人一样可以主导自己。
否则他就摆脱不了生而为器的命运,终究只能受制于人。
就像现在,他也只能借助人,才能动用自己的部分力量,而且他的力量因人而异。
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
外面那人以藏宝图的形式把他的藏身地暴露了出去,他没有阻止。
主要原因是那老道眼力有限,对外说的是神子。
神子还好,好歹是个人样。
那他就这样等着有能之士上门,也省了他去茫茫人海找人的功夫。
器不用不能进步,他需要个人,不想是主人,可以是伙伴或者朋友,最好能当他是人,能平等待他。
希望能经常用他,但不能以“用”这个字眼,可以是帮忙,但若是经常帮忙,他又不喜欢太不客气之人……可实在难办。
外面的白发老道忐忑不已,隐约好像知道十年隔门交流,总算要见到神人庐山真面目了,又担心这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瞬间。
是时,木门咯吱一响,被推开了,那人弯腰低头,几缕如缎似黑金的发丝从肩头倾泻而下。
白发老道只觉周围静极了,半晌感觉身体不大顺畅,等晃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窒住了呼吸。
“我觉得我离重拾自由不远了。”
金天机见他只是惊叹,打量得过分冒犯,这大概在人看来是不礼貌的,于是皱起眉头,不快道:“你用你的神识展开画面,我看看,剩下的还有多少人。”
白发老道小心翼翼道:“大概还有九千多人,您这是,想接触年轻一辈?”
“我确实想找个人为伍。”
“您看我怎么样!”白发老道毛遂自荐。
“不忍直视。”
“来的人中有不少头角峥嵘的天纵奇才!”白发老道复喜,如果神子看上古教弟子,主动前去古教,也不枉他倒霉至此。
“是吗。”金天机百无聊赖地站在离他比较远的地方。
白发老道尽量把画面放大,呈现在两人面前。
“您看这位,古教神庭核心弟子,名叫古峰,此子年方二十三,修为已臻至第五重境,可谓少年英才……”白发老道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所谓古教,无万年底蕴,无独立修炼体系,不得称之为古教,而且越是古老的势力,名字越简单,比如器村、阵宫、药谷之类的,您应该耳熟能详,而修仙古教,那就多了,比如神庭,天府,地教,妖都,魔殿……”
金天机面上了无波澜。
这位白发老祖一连介绍了好几位神庭弟子,对方一脸漠然。
又转到一位。
“这位乃是天道院大公子,名叫周天元,乃是天道院最引以为傲的年轻弟子,他以一人之力撑起了天道院这届的脸面,就连古教之人都不敢轻易与他争锋。”
天道院,三个字的古教,比之神庭又略新了一些,也是走对了路,乃后起之古教。
白发老道说完,见神子并无兴致,只是示意他下一个。
“这人也是天道院的,也姓周,叫一溪,还是一澜什么的,据说天赋奇绝,谦虚谨慎,内敛持重,如您所见,此人样貌俊美……额。”白发老道看了金天机一眼,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他紧接着又介绍了与神庭对立的古教天府,一连说了好几位天府这届颇有名头的年轻弟子,同样没有引起对方注意,顿时心理平衡了许多。
“这位也是天府弟子,她身上仙鹤闲云的纹路能飞出实体来,防御力无双,所以在岩浆之地如履平地,啧,她师父竟然连挽月剑都给她带上保命,这女娃想必是天青尊者最宝贝的徒弟齐怀玉了。”
“这位是学阁学士,看起来正人君子人畜无害,人送外号‘白面书生’,鬼点子极多,深受学阁大祭酒器重……”
“这是妖都之人……”
“这位出自魔殿……”
“一般。”
“就这。”
“过。”
“过……”
白发老道发现对方不是看人,也不是看脸,更不是专注天赋修为,浏览得飞快,次数多了,明显神子的视线聚焦的地方有个共同点,好像是在看……
“你在看什么?”金天机头也没抬地道,“收起你无礼的视线,这就是我不愿与你为伍的原因之一。”
白发老道思绪被打断。
紧接着,金天机一顿:“等会。”
白发老道发现对方的视线聚焦到人的面容上了。
画面中那人是他随便挑的,正好处在岩浆之地与森林边界处。
看穿着打扮并非古教弟子,一身缁衣,就站在树梢上,极目远眺,衣袂翩飞,许久并没有行动的迹象,也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金天机弯腰去看,柔顺长发滑落肩头,敞开的衣襟处,锁骨精致,皮肤白皙胜雪。
“这个人……”他喃喃道。
“怎么?”这老道总会被神子的动作吸引注意力,他早已超脱红尘之外,只剩下对虚无仙境的追求,按理说对人已经没有了世俗的欲望,但神子的吸引力远胜于人,竟让他把持不住自己的思绪,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
“挺耐看的。”
金天机说完,抬头一看,见那老道指缝有血迹。
“确实……挺耐看的。”白发老道捂着鼻子,仰头看天,丢脸丢大了,这简直不成体统,这不合常理,他德行有缺,不,这因祸得福知道了他心性还不够脱俗,他还有上升空间。
之后,白发老道不敢直视他,老老实实地专注选人。
一幅画面多人,全部看完,九成九都在森林间,只有少部分陷在岩浆地带。
金天机兴趣缺缺:“这叫天骄?”
“这还不叫天骄,您若想找跟您一个层次的存在,那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一个人有可能。”
金天机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闭嘴吧。”他不想这么快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白发老道原本还想说如果您有兴趣,他可以帮忙去请,可其实他比较想推荐自己,说:“这些小辈年少无知,或许目不识珠,事实上,真正懂得欣赏您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用老朽说,想必您也……”
“再看看那小子。”金天机道。
“谁?”白发老道心里咯噔。
“耐看的那个。”
此刻,那缁衣青年赤着玉足,脚尖点地,笔直立在岩浆地边沿。
白发老道轻咦一声,想看他身上的防御法器藏在哪里了,不然以他的修为应该立不住才对。
金天机盯着画面里的青年看,良久不发一语。
白发老道莫名觉得如果不打扰他,他能这样一直看上半天,道:“您觉得这小子有特异之处?”
还是那句:“挺耐看的。”
金天机想了许久,摸着下巴,说:“跟其他人不一样,眼睛里好像有东西,藏了不少心事,他身上有种非一般隐士世家弟子的气质。不像是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个周一水,还是叫一澜的小辈,眼睛里也藏了心事,也没见您另眼相看。
金天机眉头未张,接着又道:“但我不喜欢世家,繁文缛节过多,规矩过密,人不像人。”
白发老道松了口气,又很快苦了脸,这不就等于拒绝了几乎所有来人。
始终跟他保持距离,好像碰他一下都嫌弃的金天机,可算抬手往他肩上一拍,顺手便拿走了那个画面。
白发老道整个眼睛都热了,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世间有此法门可以拿走别人神识范围内实化在眼前的虚构画面吗,就靠刚才拍他那下?可他已是巅峰极境,竟然半点警觉也没有。
那青年的身形静止在画面之中,金天机就靠着门,微微低头,看向画面里的人,俊美至极的面上愁云惨淡,好像在挣扎些什么。
白发老道看他如见神灵,顿觉机不可失,道:“神子大人,老朽有个不情之请。”
“那就不请。”
“额……”
白发老道换了个说法,毕恭毕敬地道:“神子大人,可愿收老夫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