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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具有一定的季节性,冬季易发呼吸道疾病和心脑血管疾病。
对生病的患者,尤其是老人而言,寒冷的冬天是一个考验,很多老年患者熬不到春暖花开。
一到冬季,肿瘤科病人危急值肉眼可见地变多,死亡率也明显升高,尤其是肺癌一类的呼吸道疾病,容易并发感染。
简清自己去看了眼赵老太太,又找到护士长报备了情况,还和自己组下的医生交代要特别留意,必要时请心理科医生会诊。
交代完,自己一个人去病区走了一圈。
平日里她到病房,身旁几乎都跟着人,有时是几个人,有时是一群人,有时是科主任大查房,更是乌泱泱一堆人。
除了患者家属主动到办公室、诊室寻她,她似乎没有给过他们单独与自己交流的机会。
她会花时间查阅文献,和其他学科医生会诊讨论,制定治疗方案,但从不会和病患寒暄家长里短,也甚少关注他们的情绪状态,只会一针见血地告诉患者家属现阶段病情怎么样、接下来可以选择哪些方案。
她不是一个温情的、有人文关怀的医生,她只负责看病治病。
走到7号床边,简清和床上的病人打招呼。
7号床是一名五十来岁的教授,姓李,中文系出身,学识丰厚,固执地认为自己比其他病人、乃至并主管医生懂得更多。
但不会流畅地陈述病情,有时会漫无边际絮叨一堆没有重点的话,还会上网查肿瘤相关的文献,阅读最新治疗指南,查症状对号入座,给自己下了主观的诊断。
每当他絮叨,甚至是顶嘴,简清总是冷冰冰打断,用提问的方式提取所需信息,或者直接冷眼无视。
今天,她试图去共情,去换位思考,思索背后缘由。
在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面对陌生的疾病,任何人都会存在未知、恐慌心理,上网搜索了解,是很正常的事。
术业有专攻,不是每个人都学过医,不是每个病人都有医学常识。
病人有意强调那些,或许是希望医生能够多关注自己一些。
就像一个爱显摆的小孩,想在长辈面前表现得好一点,说得多一点,希望自己成为最特别的那个。
短暂思索片刻后,简清站在床边,和李教授聊了几句病情,然后开始寒暄,问他:“有什么人文历史类的书籍可以推荐?”
李教授像是看见了一名勤奋好学的学生,立马流露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滔滔不绝起来。
简清安静聆听,眼角余光瞥见了隔壁8号病床的小丫头。
桑桑看到简清,咧嘴一笑,眉眼弯弯,露出一口小白牙。
看上去不像从前那般怕她。
她和7号床寒暄完,走到8号床边,掏出口袋里的几颗奶糖,放到桑桑手心里。
桑桑用稚嫩的嗓音道谢,剥开糖衣,把糖果塞进嘴里,再次露出豁口子的小白牙。
简清看见她上颚少了颗牙,捧起她的小脸蛋观察:“张嘴,啊——”
桑桑跟着张开嘴:“啊——”
“又换牙了?”
桑桑点点头。
简清轻声道:“好好刷牙,少吃糖。”说着抢走了她手里的一颗糖,重新塞回自己白大褂口袋里。
儿童换牙一般在6~12岁之间,桑桑今年10岁,简清希望自己能看到她换完牙。
像这样,一间间病房走过去,挨个看过组里的病人,这次简清很少谈论病情,只是观察他们的情绪状态,叮嘱冬天要注意保暖,注意室内通风,出门戴个口罩,预防流感。
简单地寒暄一两句家长里短就离开,她不会长篇大论安慰她们。
这里不缺那一类的安慰话语,从治疗开始那刻,亲朋好友就投以怜悯的眼神,患者和家属听过许多——
“虽然得了这个病,但要保持乐观的心态啊。”
“要和正常人一样,积极面对,乐观向前看。”
“好好生活,珍惜当下。”
……
诸如此类正确而美好的废话,其实只能靠当事人自己领悟。
旁人说多了,有时会起适得其反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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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搭班的一线值班是隔壁组的低年资主治医生,临床经验丰富,外加下危重通知的病人不多,踩在生死线的基本都转去了ICU,简清决定在家听班。
江州附一医院位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简清买的房就在医院对面,隔着一条街,上下班只要几分钟。
简清在家听班,鹿饮溪自然不用跟班,兴奋地去操场跑了几圈。
她开始进行规律地健身,严格控制饮食,不再吃辛辣,保持体重,为下下个月的拍摄作准备工作。
可人一旦开始计划健身,似乎就有各种纷至沓来的意外打破规划
——第二天下午,张跃邀请她参加聚餐:“不是整个科室的聚餐,我请我手底下几个实习的小孩吃些烧烤唱唱歌,就在医院附近,一块来玩吧?”
鹿饮溪心想自己也得有点社交,愉快地点头同意。
傍晚她在家化妆打扮,简清看到了,随口问:“去哪?”
“聚会,你不去吗?”
简清独来独往惯了,从不参与下级医生的聚餐,张跃来邀请时一如既往地回绝了。
“还真不去啊?我以为你会一块去的。”鹿饮溪凑到简清跟前,晃了晃她的手腕,“要不一起去吧?就当是陪我。”
简清犹豫片刻,嗯了一声,给张跃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改主意了。
吓得张跃差点把手机甩出去。
他就礼貌性询问一下,没预料简清真会来,他手底下那些小崽子们也没心理准备,个个鬼哭狼嚎——
工作时要看上级冷冰冰的脸色、提心吊胆就算了,谁愿意聚会时还跟上司待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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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跃提前赶到烧烤店,确认店里的卫生情况。
他的实习生们也来得很早,几个年轻人围坐在吵闹拥挤的小烧烤店里,吐槽学业吐槽医院吐槽老师,聊八卦聊得热火朝天。
“护士长真的好凶啊,我今天又被骂得差点自闭!”
“医院真抠搜,把我们当免费劳动力压榨,一点辛苦钱都不发,过年也没假!还是张哥你对我们好点,上个月考研给了我们两个星期的考研假,听说隔壁组的都不给放假。”
“都是这样熬过来的,我们是后期英雄,猥琐发育呗。”张跃笑容爽朗,“不过给你们放假这话自己人说说还行,千万不可以说出去啊,要是让医教科知道了,我会被叫去喝茶的。”
“放心!我们那些天都躲示教室里复习,没在宿舍复习。”
“你们听说了吗?隔壁班的林xx出轨了!脚踏三条船啊!渣得令人发指!”
“卧槽!那样的人都有女朋友?为什么我还是母胎单身!”
“三条船?他哪来那么多时间?我每天回到宿舍就想躺下睡觉了。”
“上啤酒上啤酒!上肉上肉!边喝边说!”
等到鹿饮溪带着简清出现在烧烤店时,热络的氛围顿时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年轻的学生们端坐在长桌边,个个变得含蓄内敛,岁月静好,热爱学习,热爱医院。
“叫点饮料吧,大家不要喝太多酒。”
“昨天我低血糖差点晕倒,护士长给了我两块糖,一整天都没骂我,她人真好。”
“我记得出科考是在下个星期吧,我的腰穿还有点不熟练。”
“这星期大家组队一块去练练。”
烧烤的烟雾晕染在简清身边,简清轻轻挥了挥,漫不经心提问:“腰穿的注意事项是什么?”
刹那间,空气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学生们低下头,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不敢和简清对视。
度秒如年的沉默。
唯有鹿饮溪看穿简清眼里的揶揄,给她倒了小半杯梅子酒,笑盈盈道:“简老师,难得聚在一块吃饭聊天,就不要教学了,来喝一杯。”
张跃也站了出来:“对啊对啊,师姐,我还没怎么请你喝过酒,来,敬你一杯。”
简清和张跃碰杯。
“简老师,你明天好像没班,我们也敬你!”有滑头的学生主动先向简清敬酒。
其他人纷纷相仿,简清没有拒绝。
学生更来劲了,前赴后继开车轮战,想灌醉她。
简清只喝了几杯就不喝了,站起来叮嘱在座的人:“不许多喝,不要玩太晚,张跃、明明你们送学生回宿舍后发短信给我。”
魏明明不想放她走:“老板,干嘛这么快开溜?你明天又没班,我们这才刚开始,待会儿还有KTV,我要唱一首感恩的心给你听!”
简清敲了下魏明明的脑壳:“我明天还有个会,要回去准备一下。”
她原本担心鹿饮溪与他们不熟,不好融入,现在看来,这小孩的社交能力很好。
反而是她留在这里,学生们不敢放开玩。
简清离开后,鹿饮溪看着简清留下的餐盘发呆。
餐盘干干净净。
她只喝了几杯酒,根本没吃什么。
她似乎融入不到热闹的环境里,永远习惯冷冷清清。
明知融入不到,为什么还答应自己来?
只因为自己那句“陪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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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街头,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鹿饮溪走出烧烤店,追上前面的简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简医生,陪我逛超市好不好?”
简清原地站定,问:“怎么出来了?”
“不想吃烧烤了,太油腻,影响我的健身计划,我想亲自下厨,做点蔬菜沙拉,走啦,陪我去逛超市。”
鹿饮溪牵过简清的手,带她走进附近的商业广场。
乘坐电梯到负一楼的超市时,鹿饮溪抬头看向商场的名字:“银河广场?这名字有点眼熟。”
身旁的简清平静地解释:“全国连锁的,一、二线城市都有。”
眼熟也不奇怪。
鹿饮溪点点头,没有多问。
她依稀记得这是简家的产业链之一,但简清和简家的关系好像很一般。
朝夕相处这段日子,从未听她聊过家里人,也没见她家里人联系她。
她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孤孤单单,冷冷清清。
心尖隐隐泛疼,鹿饮溪皱了皱眉头,蓦地攥紧简清的手腕,力道大得简清低头瞥了一眼。
鹿饮溪也跟着低下头,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牵着简清走了好长一段路。
烫着一般松开手。
抬起头,正撞进简清充满探究的眼眸里。
对视两秒,两人默契地同时移开视线,望向四周。
都是女的,牵牵手没什么大不了的。
鹿饮溪企图忽略陡然加快的心跳频率,四处张望,没话找话:“这超市好大,我第一次逛。”
简清嗯了一声:“想逛,以后可以经常逛。”
鹿饮溪微微笑了笑:“我很喜欢逛超市。”
“为什么?”
“很有生活气息。”她熟练地拉出一辆购物车,“就算不买东西,看到那些分类摆放整齐的蔬菜水果心情也会变好,也很喜欢看人来人往,看大家在货架上挑挑拣拣。在医院里可能会习惯压抑情绪,看到最多的就是白色、蓝色,超市不一样,超市里五颜六色,在这里不会思考生死,只会很实际地想今晚吃点什么?兜里还剩多少钱?要不要买薯片?要不要买水果?天气这么冷,煮个火锅怎么样?就会给人一种活在当下的踏实感。”
简清听着耳畔的温声细语,视线一一扫过货架上的果蔬粮食。
“有没有听过海子的一首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鹿饮溪的台词功底很好,声线又温柔有磁性,念起诗歌来,能轻而易举地让人感受代入她的情绪。
简清摇头:“没听过,挺好听的。”
她头一回觉得那些莫名其妙、难以理解的诗歌,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路过五谷杂粮区,鹿饮溪指了指散装的面饼:“简老师,你猜我最穷的时候,吃这些面吃了多久?”没等简清回答,她笑着自问自答,“吃了快大半年,面饼、火腿肠、青菜叶,还挺省钱的,要是光吃饭,我还会想喝汤,煮面自带面汤,大冬天灌下去很暖胃。”
简清停下脚步:“你说过,你的父母是医学院的教授。”
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至少是书香门第,不至于落魄到喝面汤。
这些不是书中鹿饮溪的经历,是属于现实世界鹿饮溪的记忆。
鹿饮溪看着简清,眉眼带笑:“想不想听我作为演员的成名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