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扶婈的母亲,晋阳王氏的宗妇郑氏今日?起了个大早,正吩咐着叫嬷嬷将新鲜的瓜果点心送到女儿院子里,又?叫仆从们?仔细伺候,万万不要怠慢府里娇客。
郑氏身边的嬷嬷陈氏在旁笑道:“瞧瞧夫人急的,比自己请客都要上心几分,咱们?姑娘素来都是?个精细的,哪里用得着您去操这?个心,且好?好?歇着吧。”
王扶婈是?幼女,上头还有三个已经成家的嫡亲哥哥,母亲又?是?晋阳王氏的当家主母,加之她身体素来柔弱,难免的会得到家里最多的怜惜。
郑氏想着自己女儿素来都是?个玲珑剔透的,看事也明透,行事更是?落落大方,在金陵也是?称得上拔尖儿的,就暗自觉得欢喜。
只可惜,到底是?叫自己拖累,生下来就是?先天?不足,常年多病。
这?么想着,郑氏就忍不住的咬牙,心中一阵怨愤翻涌,怎么也压不下去。
若不是?当年自己一时不慎,后院那贱婢怎么会在自己的催产药里做了手脚暗害,扶婈身体又?怎会如此不堪?!
饶是?后来她将那侍妾杖毙,却也无法弥补自己女儿先天?不足的身子了,如今每每想起,就叫她不得不生恨,只想将那女人从坟墓里拖出来挫骨扬灰!
最最叫她心凉的是?,自己九死一生的产下女儿后,将证据摆在了丈夫面前,他竟浑不在意,反而还在一味地袒护那贱人!
如此行径,却将自己与儿女放在何地?
郑氏也是?世家名?门出身,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就请了婆婆过来,当着他的面杖毙了那贱人,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只可惜,虽是?解了一时之气,可夫妻俩到底是?有隔阂了。
她冷冷的一哂,那又?如何呢?
自己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也已经是?宗子了,眼看着熬死他就成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且看谁耗得过谁!
陈嬷嬷见了郑氏神色,便知?她是?想起了当年旧事,眼底也不由得染上了一抹疼惜与遗憾,心里也是?是?替自家夫人不平。
夫人出身荥阳郑氏,门楣之高,比之晋阳王氏也差不到哪里去,可风气却是?天?差地别。
郑氏非四十无子不得纳妾,每个老爷房里头都是?干干净净的,哪里像这?里这?般烟红柳绿、乌烟瘴气?
当年晋阳王氏去提亲时,老夫人就满心的不情愿,生怕自己女儿受不了后院磋磨,活生生熬死,怎么也不肯应声。
可夫人那时候与老爷两情相悦,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哪里会顾得那么多,只拿着剪子架在脖子上逼着老夫人,到底也是?嫁过来了。
可如今呢,又?是?什么光景?
陈嬷嬷每每见着这?对相敬如冰的夫妻,就是?忍不住叹气。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毕竟是?跟了郑氏多年的老人了,陈嬷嬷虽然心中难受,却也知?郑氏心里只会更难受,便劝道:“夫人也该想想好?的,三位公子都已经成家有子,姑娘也出落得亭亭玉立,这?可是?别人家求之不得的。”
郑氏看懂了陈嬷嬷眼底的担心,强笑道:“嬷嬷说的是?,是?我着相了,待会我便不过去了,倒叫那几个孩子不自在,你去取了我那串佛珠予阮家姑娘,到底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人家不求回报是?知?礼,我们?不吭声却是?忘恩负义。”
她自嘲的笑了笑,低下头失落道:“崔家妹妹真真是?有福气的,儿女双全,夫君体贴,婆婆和善,教养的姑娘也是?这?般出色。”
陈嬷嬷看着郑氏如此情状,心中就是?一阵刺痛,宽慰道:“夫人且等着吧,您的福气在后头。”
郑氏收起脸上的怅然之色,微微一笑,“但愿吧。”
阮琨烟着了一身玫瑰红的衫裙,发髻上两只银镂缠枝并?蒂水仙簪子,耳畔是?东海明珠坠,不同于往日?里的端娴典雅,宛如盛放的玫瑰,很是?鲜妍夺目。
阮琨宁一袭碧色的衫裙,头发简单的挽了小髻,额发上插一只翡翠华胜装点,很是?精致漂亮,粉嫩嫩的,也是?格外玉雪可爱。
王扶婈自里头迎出来,气色瞧着比之前好?多了,面上也有了几分粉润之色,又?是?风姿绝世的美人儿一个。
饶是?身姿依旧清瘦,看起来却也不叫人那般担心了,她虽少在金陵走动?,对于阮琨烟却是?认识的,含笑上前招呼了起来。
“阿烟今日?真是?艳光夺人,倒是?衬得我们?黯然失色了。”
阮琨烟上前执了她的手柔柔一笑,吐气如兰:“哪儿的话?,扶婈也是?风姿楚楚,格外动?人。”
王扶婈还没有搭话?,便听另一道声音笑着传来:“徐妹妹,崔妹妹,快看那两个不知?羞的,在那儿互相吹捧,很是?自得其乐。”
那姑娘顿了顿,又?打趣道:“我自觉也是?容色出众,哪个快来夸夸我?”
迎面走出了三个各有千秋的姑娘,刚刚说话?的走在中间,浅蓝色的窄袖衣,下身素色的裙,眉目之间不见矜柔之气,而是?那种英气勃发的美,颇有些男子的干脆利落。
一边着黄裙的是?阮琨宁熟悉的徐云姗,另一侧紫色衣衫的文秀姑娘是?崔家的表姐崔静姝,年长?阮琨宁五岁,两个人素日?里也是?处的很好?。
阮琨烟扫了一圈四周的人,便知?王扶婈的确是?用了心的,叫的姑娘都是?好?相与的熟人,向着阮琨宁示意那蓝衣姑娘,道:“那几位你都是?熟识的,这?位想必是?没见过,这?是?靖远将军顾家的阿晚姐姐,还不过来见礼。”
阮琨宁很是?知?礼的上前施礼,却被顾晚一把拦住腰抱起:‘阿烟这?是?做什么,没的倒是?生分了,”
又?捏了捏阮琨宁的脸蛋笑道:“这?就是?你那个格外讨人喜欢的阿妹么?果然是?可爱得紧。”
阮琨宁侧过脸去躲避她的手——手劲好?大啊喂,阿姐快来救我!
王扶婈适时的插了句,“这?日?子真是?热的过头,我这?身子又?是?个没用的,万万不敢用冰,只连累诸位陪我一同往前头凉亭那儿坐坐。”
一众人口?里都连连客气道:“哪儿的话?,自是?应当的。”
早有丫鬟端着描金莲纹的银盘过来,王扶婈起身将上头的香薷饮一杯一杯取下,挨着递给几位姑娘,温声道:“这?香薷饮最是?宽中和气,益脾温胃,我们?家厨娘做的还算不错,只委屈诸位姐妹与我这?病秧子同饮了。”
凉亭内的石桌上摆了精巧绝伦的雕花蜜煎,杨梅、哈密瓜、鲜姜、嫩笋等,雕成甜酸的花梅球儿、清甜的哈密瓜鱼、微辣带甜的花姜,在荔枝、枇杷上头雕出各色花样,碧青的梅子被雕成了莲花状在银盘边上摆了一圈,这?般精细,御宴也是?上得的。
崔静姝一见便笑了,向着阮琨宁道:“倒是?借了阿宁的光,叫我们?也见到了这?般的好?东西。”
王扶婈接过丫鬟的帕子擦擦额头,回身笑道:“什么话?,难不成你们?来我便舍不得吗?那我成什么人了。”
顾晚却促狭道:“是?是?是?,我们?扶婈妹妹向来都是?个好?客的,改日?我们?来蹭饭,可要记得还是?如今日?一般接待才是?。”
王扶婈微微一笑,如春风拂过一般:“你既然敢来,我这?里自然有好?东西来招待的,岂有怠慢贵客的道理?”
几个人性情各异,说起话?来倒是?相得益彰,很是?投的来。
阮琨宁最喜欢的就是?顾晚了,许是?因为出身武家,说话?毫无矫揉造作之气,很是?利落,比起之前她手撕过的白?花们?真是?好?太多了。
——如果不爱掐自己的脸就更好?了╭(╯^╰)╮。
过了一会儿,崔静姝在一侧道:“李家老夫人驾鹤西去,我听闻,李家二姑娘回陇西守孝去了,只怕要三年再回呢。”
徐云姗也说了一句:“所幸他们?家大姑娘是?早早的同二皇子定了亲的,倒是?免了守孝三年之事。”
顾晚倒是?很耿直的性子,直言道:“我可没有搬弄是?非的意思,那两位可都不是?什么善茬,明面上言笑晏晏,心里头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还是?离得远些好?,如今一个即将出嫁,一个返乡守孝,于我们?却是?好?事一件。”
徐云姗拿着帕子一掩嘴,嗔怪道:“快别这?般说,人家可曾害过你?”
“那倒是?不曾,只我毛病多,看不惯她便是?了。”
阮琨烟也劝了句:“左不过也是?走了,何必为此生气,咱们?只管玩咱们?的就是?了。”
时间倒是?过的飞快,眼见着日?头高了,王扶婈建议道:“外头这?般热,咱们?午膳便在这?里用吧,也免得出去叫日?头晒了。”
一众人倒是?客随主便,哪里有不同意的理?
饮食摆上来了,阮琨烟眼见着,王家今日?真真是?下足了心思,就连菜肴都是?一等一的。
摆的倒是?不多,只两件金陵时下的河鲜——河豚与螃蟹,在当下也是?极珍贵的。
梅圣俞曾赋《河豚鱼》诗一首: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于此时,贵不数鱼虾。
河豚之目并?其子凡血皆有毒,食者每剔去之,其肉则洗涤数十遍,待色白?如雪,或用荆芥煮河豚三四次,换水则也可袪毒,手续繁琐,寻常极为难得。
其虽然制作困难,处理起来也是?极为繁复,可是?河豚味鲜肉美,柔嫩异常,饶是?苏东坡这?位饮食大饕也曾道:“也值一死!”可见其风味如何。
至于螃蟹的味美,也是?有诗赞扬过的:紫髯霜蟹壳如纸,薄萄作肉琥珀髓。主人揎腕斫两螯,点醋揉橙荐新醴。痴祥受生无此味,一箸菜根饱欲死。唤渠试与釜底,换取舌头别参起。
将黄熟带枝的江南橙子,截顶去瓤后少许汁液,再将蟹黄、蟹油、蟹肉放在橙子里,仍用截去的带枝的橙顶盖住原截处,放入小甑内,用酒、醋、水蒸熟后,用醋和盐拌着吃。其肉香鲜异常,食之唇齿生香,回味无穷。
加之之前的果盘,亦是?精巧至极,可见主人家真真是?花了十二分精神,这?才叫几个姑娘为这?份心意感动?不已。
阮琨宁是?这?里头最小的,也最是?讨人喜欢,王扶婈也是?先将蟹肉捡到她的碗里去的,阮琨宁正两眼冒光的看着,只等着下筷子了,却听着外头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今日?妹妹有客人,我岂有不来拜见的道理,不然岂不是?没规矩?你们?却这?般拦着,难不成,是?妹妹不想见我吗?”
“三姑娘这?话?真真是?折煞我们?姑娘了,也是?怕累着三姑娘才拦着您呢,您如今病中,不好?好?休养,对您身子可是?没什么好?处,且回去养着吧。”
王扶婈毫无瑕疵的丽容闪过一抹恨色,这?个庶姐还真是?不遗余力的抹黑自己跟母亲,为着母亲杖毙了她姨娘,这?些年在父亲面前不知?道给母亲上了多少眼药。
可她怎么不想想,为什么母亲容得下别的妾室,独独处死了她母亲?
还不是?自己作的,又?怪得了谁!
说的这?般好?听,哪家里妹妹有客人还得姐姐出来拜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与母亲素日?里是?怎么磋磨她的呢!
阮琨宁见她气的发抖,自己坐的又?近,便主动?的握了握她的手,无声的安慰她,顾晚也道:“你真真是?个好?性的,换了我早八百年就打死她了,轮得到她这?般嚣张!”
王扶婈苦笑一声:“总得顾忌着我父亲……”
这?个三姑娘是?她父亲当年所谓的真爱产下的孩子,母亲当年杖毙了她生母后,父亲便同母亲相敬如冰了,连带着这?个庶女也不叫母亲插手,竟是?自己教养了。
有此依仗,也难怪她如此嚣张。
她想了想,还是?道:“请三姐姐进来吧。”
三姑娘穿了一身云水缎的衣裙,日?头底下波光潋滟,华美至极,瞧着竟比王扶婈身上的料子还要好?上几分,亭子内的几个姑娘见了都是?暗暗地皱眉。
一个庶女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压着嫡女一头,也忒不知?礼了,果真是?没规矩。
不说别的,她眉眼生的倒是?极好?,眉如新月,面若明珠,鬓边簪的兰花吐艳,很有几分清雅绝尘,较之王扶婈的美人倾城也只差一线,面色却是?略带几分苍白?,可见身体也不是?个好?的。
阮琨宁以?为这?种人往往都是?没规矩的,可谁知?这?位进去便先向着几位客人施礼,八面玲珑:“是?扶卿的不是?,扰了诸位的雅兴,扶卿向诸位赔罪。”
还不等几人回应,她便向着王扶婈再度施礼,道:“妹妹千万别生姐姐的气,我这?些日?子病着,也想着出来透透气,说说话?,刚好?听闻有几位娇客前来,这?才不请自到,坏了妹妹的雅兴,还请妹妹勿怪。”
到底是?碍着自己的父亲,一边又?有几位金陵的贵女,不好?丢了王家的脸面。
王扶婈的神色很是?平静,也向着王扶卿轻施一礼,迎着她落座,道:“姐姐说的哪里话?,都是?一家人,如此岂不是?见外了,倒是?叫别人以?为我素日?里苛待庶姐呢。”
王扶卿听得王扶婈缓缓地吐出“庶姐”二字,嘴角合乎仪度的微笑就轻微的僵硬了一瞬,眼睛里也飞速的划过一丝异样神色,面上却还是?含笑道:“妹妹说的是?,正是?这?个道理。”
到底王扶卿也算是?主人家,几个人也不好?太冷落她,还是?崔静娴率先道:“三姑娘素日?里足不出户,却是?金陵城的损失了,竟失了如此明珠。”
王扶卿羞涩的一笑,宛如徐徐吐艳的兰花一般清雅动?人:“妹妹说笑了,我生母早逝毕竟不好?言说,年幼时便染了病身体有恙,委实是?不好?出门丢人现眼,今日?却是?叫几位见笑了。”
阮琨宁缓缓地挑起一侧眉毛,这?才真正的认真打量这?位三姑娘,
明刀明抢直通通的人,无疑是?最傻的。
在各种斗争之中,这?类人无疑都是?炮灰替罪羊之流,段位低得很,称不上什么人物,不过搏人一笑罢了,不足为惧。
真正厉害的,是?那种佛口?蛇心的货色,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刀子捅的比谁都开心,这?才是?真正最具有威胁的。
代表人物:狄琴苏,王扶卿。
明明只是?短短的几句话?罢了,硬是?勾勒出了一个生母去世后为嫡母所害,毁了身体的可怜庶女形象。
什么都没有直接说出,但言犹未尽之处,却极为惹人遐思。
一众人的面色都是?如常,对于王扶卿话?里头的歧义仿佛恍若未觉,只不理她也就是?。
王扶婈见众人都未曾流露出什么异样,心中便是?一定,随即就是?一暖。
为着王扶卿的身子,父母本就相敬如冰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母亲不知?请了多少名?医,用了多少名?贵药材,耗费了多少心力。
哼,她如今做出这?幅可怜样子,又?是?给谁看呢?
王扶卿取了帕子掩唇,也不打算追着不依不饶,市井妇人一般姿态尽失。
有些话?只说几句已经是?足够了,说多了反倒是?惹人怀疑,如今的分寸,就拿捏得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