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淞城许多后起的世家名?门?,秦家祖宅虽然地方大,但并不如何奢华,甚至粗略一看,称的上朴素,不起眼。
只有懂得其中门?道的,才会在意一件小装饰品、一幅字画真实的价值。
可这?些,秦老?爷子也早不在乎。
人到晚年,精力有限。他只对门?外?一方花园费心,确切的说?,只对秦老?太太留下的一株昙花,念念不忘。
天冷了,佣人将花盆从室外?移至室内。
祖宅内部古色古香,客厅的一侧设有山水屏风。梁老?先生在那里边休息,他身后站着?一名?道童打扮的少年。
另一侧也设屏风,画面是常见的老?仙翁持寿桃的图,稀罕的是笔锋稚嫩,颇具童趣——是秦雾画的。
秦太太见了喜欢,托人做成屏风,赶在寿宴前送到。
正前方摆两张太师椅。
一张空置,偶尔有年长贵客到,便坐一坐,说?上几句。
另一张秦老?爷子坐着?,秦措站他身边,稍稍偏后。
迎宾的间隙,秦老?爷子托起茶盏,瞄一眼身侧。
青年本就高大英挺,剪裁得体、量身定制的西服衬托下,更显身长玉立。礼仪也是,无论?行为谈吐,一抬手一点头?,一句问候一抹笑容,都恰到好处,精致而不刻意。
那是从小受专人指导,多年演练才有的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秦老?爷子叹气。
——什么都好,就是不像有血有肉会犯错的正常人。
他端起茶盏,慢吞吞道:“就这?一套衣服?从你进秦园,坐我办公室,没见你换。”
秦措:“祖父说?笑。”
“瞧你长大后这?副德行,我倒情愿你母亲少管管小雾。”秦老?爷子用杯盖抹一抹茶叶,“你在自己家也这?样?白小姐没抱怨和你沟通困难,交流有障碍?”
秦措不答。
秦老?爷子哼了声?。
他望向远处角落的昙花,目光一顿,神情泛起久远的温情,“你祖母的昙花。她过世前的几年,陪伴她最多的是这?盆花……可惜被我养坏了,日盼夜盼,一朵花也不开。”
秦措顺着?他视线望去,“请的植物学家——”
“我不听你们找的专家的话?。”秦老?爷子摆一摆手,打断,“万物有灵。”
秦措:“是。”
秦老?爷子眯起眼,缓缓道:“有时,我偶尔会想……她心里终究有怨。”
他低头?,笑一声?,自嘲:“她嫁我那年,刚满二十一,我也才二十多。年少气盛啊!有太多想做的事,忙事业,忙赚钱,赚更多的钱——可钱是挣不完的。到五、六十岁,我还乐此不疲,每天开不完的会,读不完的报告,不但不想退下来,反倒比年轻时更拼。”
秦措沉默倾听。
秦老?爷子板起脸,“也怪你爸,他太不争气。他在办公室坐上一周,我出?差回来,多少人向我诉苦。我时差都没调过来,就得替他收拾烂摊子……那不孝子。”
想起早逝的儿子,他一声?长叹:“罢了!”
秦措见他试着?站起来,便扶他。
秦老?爷子慢腾腾地走到昙花前,抬起苍老?的、布满岁月轨迹的手,“只是苦了你。”
他的目光愈发温柔,透过枝叶,看到的是离世多年的老?伴。
“寂寞吗?总在家里等我,还要听我没完没了的唠叨公司的事。你永远那么有耐心。现在回想,太对不起你——等我去你那边,一定多陪陪你。”
“祖父。”秦措不得不出?声?,“今日您大寿。”
秦老?爷子接他的话?:“所以?我想点高兴的事。八十了,还要敷衍应酬,闹腾一晚,你觉得我乐意吗?”
秦措:“……”
这?时,秦太太过来,笑道:“父亲,您的老?朋友田老?先生到了,正找您呢。您怎么在这?儿?”
她看见这?盆昙花,便知秦老?爷子始终心有不甘。一月月,一年年,盼着?一株不会开花的昙花,重现当年芳华。
她转向静立在侧的儿子:“秦措,改天再请教各大名?校的植物学教授——”
“行啦,少折腾!”
秦老?爷子不耐烦,也不要人扶他,拄着?拐杖转身,“小茹,你替我招待一会儿,让我歇歇。”
秦太太应道:“好。”
秦老?爷子目送她离去,开口:“你那位白小姐呢?怎么没看见人——朱妈。”
朱妈走过来,“老?爷。”
秦老?爷子问:“放在门?口的财神像,可有人驻足欣赏?”
朱妈以?前没见过白纤纤,并不认识她,只回答:“有位俊俏的年轻小姐问起。”
秦老?爷子笑了笑,十分感兴趣,“问什么?”
朱妈:“她问,财神像是不是一直摆在那里。我告诉她,今早才放上去,是老?爷问朋友要的。”
秦老?爷子点头?,“你去忙。”
他思忖片刻,笑了声?,向身旁的青年招手。
秦措俯身。
秦老?爷子压低声?音:“鉴定结果出?来了,就在我房里,除非严重失误,否则百分百足以?确认,白纤纤和路宁宁是同一个人。你已经告诉她了吗?”
秦措一点头?。
秦老?爷子追问:“她什么反应?”
“没反应。”
“……”
秦老?爷子边笑边摇头?,“从小就是古怪的丫头?,长大了更是。她被抱走以?后过的那么苦,不想回去当千金小姐吗?那可是路家。”
秦措淡然,“那只是路家。”
“……你啊。”秦老?爷子看他一眼,心想自己这?孙子早把?她当秦家人,顿时有些好笑,“白小姐对路家没想法?,不代表她信任你。秦措,这?两码事。”
“总有一天她会。”
他是那样坚定。
秦老?爷子笑意渐淡,“她在那种?环境下长大,和你见惯的温室娇养宠大的女孩子可不一样。防人之心重,心思深,敏感易受伤,又自卑又骄傲——秦措,长远相处,你会辛苦。”
秦措说?:“您并不认识她。”
秦老?爷子气笑了,连连点头?,“好,就你认识你的白小姐。所以?她不准备回路家?那份鉴定报告,我待会儿给你,还是锁保险柜?”
“她说?会回去。”
秦老?爷子一愣,“什么时候?”
秦措:“没问。”
秦老?爷子:“……”
*
隔着?几扇诗情画意的山水屏风,隐约可见一老?一小两道身影。
老?人虽不曾穿道袍,但平素穿着?也是仿古的青色长袍,广袖飘飘,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的飘逸和潇洒。
小的是名?少年,道童打扮。
纤纤甚至可以?听清他们躲起来说?的悄悄话?。那两人自以?为声?音够小,蚂蚁都听不见。
道童小小声?问:“师父,您今晚愿意见客人吗?”
梁老?先生老?神在在,“下山一趟,不可空手而归。”
“见几位客人?好多人都来问过,想求您赠几句话?——总有十几、二十位在等候。”
“太多,五人足矣。”
“哪五位?”
梁老?先生闭目沉思,过一会儿,提笔写五个人名?,末了笔尖一顿,想了想,又添上一人的名?字。
道童问:“这?是……”
梁老?先生叹道:“秦太太的意思。她请我此次出?山,务必见见这?位小姑娘……这?小丫头?的生辰八字古怪。”
道童好奇:“是秦太太的什么人啊?女儿,儿媳妇?”
梁老?先生摇头?,“是她孙子的妈妈。”
道童说?:“那不就是儿媳?”
梁老?先生挑起眉,笑道:“儿媳也得她肯认呐。这?些富贵人家,规矩大。”
道童似懂非懂。
梁老?先生再次闭上眼,小憩。
道童才安静没多久,又问:“师父,您今天说?真话?吗?”
“徒儿。”梁老?先生眼皮也不抬,“我平时如何教导你们师兄弟的?”
道童悄声?答道:“看向、测字、算命,五十岁前,七分真相藏心头?,三分吐人知。六十岁后,九分藏,一分吐,保命要紧。”
梁老?先生点点头?。
道童说?:“师父,您七十多,也快八十大寿。”
梁老?先生笑了笑,坦荡荡的不要脸,“所以?现在那一分,我看心情吐。”
“……”
道童良心未泯,提醒:“师父,您收钱的!人家不仅给钱,一个个的还送您那么多东西。”
梁老?先生无动?于衷,徐徐道:“钱要收,寿命不可折。咱们这?一行真正的学问,并非算命,而是领悟怎样才能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吐露真言的前提下,让对方相信你说?的话?,并且十年八年也不至于露馅。这?才是奥秘所在啊,傻小子!”
道童无语,到底不服气,嘟哝:“师父,咱们凭本事看相算命,这?和别人的工作有什么不同?老?天爷欺负人。”
“规则。”梁老?先生神情漠然,“天道恒远,世间万物都要遵从规则。我们泄露天机,等同破坏规则,会遭报应。”
道童撇一撇嘴,“可天上的神仙——”
梁老?先生冷冷道:“神魔仙妖人鬼畜生,三界众生,无一活物得以?幸免。就算飞升成仙、成神,有只手遮天的神力,一旦忤逆天命,也是自寻死路。”
道童在那冷厉言语下,竟听出?一丝恐惧。
梁老?先生又道:“徒儿,你还小,余生漫长。为师的这?番话?,你谨记于心,以?免将来祸患无穷。”
道童为自己、为师父、为师门?感到忧伤,叹气:“就没有什么是在规则之外?的吗?”
“有。”
道童希望又起,“谁?”
梁老?先生沉默。很久很久,他睁眼,虽则年数渐长,那一双小眼睛极为清明,寒光迸射。
“我告诉过你,我的先祖是巫族人,一度隐居于冰原雪山。远古时代,巫族有一位惊才绝艳、擅占星奇术的少主。他曾在深海之下,寻见天道本身。”
“真的吗?后来呢?”
“当然死的很惨。所以?才说?天道可敬更可怕——臭小子,记住没有?不要试图挑衅规则,会短命,会死很惨。想活命就学着?怎么九分藏,一分看心情吐。”
“……”
纤纤抬起手。
女人的手掌纤巧、腻白柔软,掌心的纹路曲折却不凌乱。肌肤之下,一条红线若隐若现。
那曾是一名?赤发少年替她塑肉身之时,藏了私心,用他头?发编的姻缘线。
她笑笑,望向另一边。
客厅一角,路守谦刚与认识的朋友交谈几句,回来找妻子。
路太太时不时地望向山水屏风。
路守谦问她:“怎么了?从进门?起就心神不定的,眼神飘来飘去,别叫人看笑话?。”
路太太愁眉紧锁,“梁老?先生在那扇屏风后面,我路过几次,能确定。”
路守谦抬头?,“那又怎样?”
“我……”路太太咬了咬嘴唇,犹豫不决,“老?公,我还是想叫他算一算。我们的宁宁——”
路守谦叹气,喝一口酒,“不是早就算过吗?”
路太太急道:“梁老?先生当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能找回来还是永远失去?”她问经过的佣人拿一杯香槟,借酒定神,“这?么多年,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别想。”
“……最后一次。”路太太握着?酒杯,又向山水屏风望去,“我不问能不能找回女儿,我只问那孩子现在过的怎么样,是好是坏。”
路守谦深深吸一口气:“老?婆。”
路太太看着?他。
“如果,我是说?如果。”路守谦才说?几个字,喉咙干涩,他松一松领带,“如果梁老?先生告诉你,那孩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你怎么办?”
路太太的手猛地一颤。
路守谦轻握住她,“别问了。放过自己,珍惜当下。”
路太太不说?话?。
好在路平平笑嘻嘻地过来了。
他没注意到母亲的异样,一个劲的说?:“爸,妈,我朋友都说?那个很神的老?爷爷来了。你们请他给我算算,圣诞节的哔哩吧啦大金刚盲盒,我应该选哪个号——”
路守谦没好气的截断:“只想着?玩!收收心,你也不小了。”
路平平愤愤道:“秦雾抽到不死金刚,当时大家羡慕坏了,全都求他拍照,给我们饱饱眼福。圣诞节怎么也得轮到我走运,爸,你求求老?爷爷给我算个号码!”
“胡闹。”路守谦瞪他,一转头?,突然愣住,喜色渐渐攀上硬朗的眉眼,“老?婆,你看那个道童。”
道童绕过山水屏风出?来,先走向万先生,恭敬地递一张请帖,接着?又到一名?老?太太那儿,递出?一张请帖,紧接着?——便是路洄。
路太太惊喜过望,反握住丈夫,“看来今天真能再次请教他老?人家!老?公……”
她期待地看他。
路守谦摇头?,定定道:“今天不问那件事。”
路太太眼里的光逐渐黯淡。
路洄走过来,对父亲点了点头?,“爸,梁老?先生只见六个人,我们有一个名?额。”
“好!”
路守谦大喜,人过中年,很少如此意气飞扬,“小洄,看到了吗?老?天都在帮我们!这?叫什么?这?叫万事俱备,东风助威!”
路洄笑了笑,“只差梁老?先生一句祝福。”
路守谦笑着?拍拍他肩膀,“待会儿,问问禄通这?两年的运势,问问我的财运——对了,还有你妹妹和温德尔先生的姻缘,也趁这?个机会问一句。”
路洄不语,垂眸喝茶。
“虽然没有温德尔先生的生辰八字,但我们有他的出?生年月日,梁老?先生那等本事,多少能算出?他和宁宁是否有缘。”
路守谦仔细盘算着?,越想越满意,大有胜券在握的傲气,“如果一切按我们所想的进行,五年、不,三年之后,我的商业版图……”
他转过身,远远望向今晚的寿翁秦老?爷子,唇畔笑意微冷。
“咦?坏女人也有。”
路守谦和路洄一同低头?,看向开口的男孩。
“梁老?先生的请帖,秦雾妈妈手里也拿着?一张。”路平平指了指对面,有点紧张,“完了。该不会又被他们抢先一步,问出?盲盒的幸运号吧?怎么每次都有他们啊!太不公平!”
路守谦皱眉,相隔偌大的厅堂,遥望那位从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白小姐。
白纤纤手里的确有一张请帖。
她身边的秦雾踮起脚尖想看清楚,她便弯腰,读给他听。
即便穿一身端庄大气的酒红色晚礼服,那女孩柔柔弱弱、楚楚可怜的,远观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气质也如学生,带着?些许未经世故的天然的纯真和脆弱。
我见犹怜,天生便招异性怜惜。
路守谦冷笑了声?,眼底透出?讥讽。
难怪迷的秦家不近女色、洁身自好的少爷昏头?转向,五年之后仍不可自拔。
也是这?个女孩,一手策划福彩中心丑闻,还教平平回家说?大逆不道的混账话?。
“原来是她。”路太太收回打量的目光,不冷不热的说?,“是个漂亮的女孩。我听说?了,秦太太特?地请求梁老?先生,一定要见一见白小姐。”
她淡笑,摇摇头?,“秦太太也是多此一举。白小姐还用算吗?那肯定是母凭子贵、坐享其成的菟丝花命。守谦——”她转身,“我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宁宁认识她,小盛也认识,他们小辈聊两句可以?,你就算了。”路守谦云淡风轻,“不要自降身价。”
路太太矜持地微笑,“我糊涂了,你说?的对。”
*
钟老?太太年过七十还随小辈一起赴宴,秦太太看见她,心中感动?,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钟老?太太眼睛看不太清,向四周张望,问:“秦措那位对象呢?她来了吗?”
秦太太心里一沉。
白纤纤和秦雾在一起,她当然见过,只当没看见。这?样的场合,互相客气才重要。光论?私心,她更希望秦雾可以?陪在他父亲和曾祖父身边,共同招呼客人。
可秦雾到底还小。
秦太太笑容浅淡,“您说?的是白小姐吗?她不是秦措的对象,只是小雾的母亲。”
钟老?太太仿佛大梦初醒,“原来如此,我老?了,记不清楚。”
秦老?爷子不想舟车劳顿去大饭店,便在底楼单独的大型会客厅摆家宴。
酒过三巡,许多人敬过酒,已离席。
年轻人回客厅交谈,小孩子跑去花园看池塘、假山和金鱼。
梁老?先生一直不曾露面,好些满心盼着?见一见‘仙人’的客人,多少有点失望。
直到道童从客厅过来,请万先生前去与他师父会面。
酒席吃的差不多,众人实在耐不住好奇,纷纷跟出?去,想在远处透过屏风,亲眼目睹梁老?先生神鬼莫测的能力。
秦老?爷子没吃多少,光顾着?受人敬酒,受人祝贺。他本就没什么胃口,对寸步不离的秦措说?:“走吧,去瞧热闹。”
秦措扶他起身。
秦老?爷子瞄了瞄他,“刚才小雾过来吃饭,白小姐不来,她在忙什么?”
秦措也不知道。他平静道:“许是怕生。等客人走了,我带她见您。”
秦老?爷子重重哼了声?:“我是你亲爷爷,你说?句人话?,别和你母亲一样,动?不动?哄我、糊弄我。”
秦措不语。好一会儿,轻声?道:“您教育我,她不很高兴。一时意气而已。”
“教育你?几时教育你了?”秦老?爷子突然反应过来,并不气恼,反而发笑,“哦,我打你,她不高兴?小丫头?好大的气性,倒晓得心疼你。”
客厅里或坐、或站,乌压压的,聚集一群人。
客人做什么的都有,欣赏花草,欣赏字画,彼此交谈。可他们眼角余光都注意着?一处——山水屏风。
万先生出?来时,忧心忡忡,走几步,仰天长叹:“……果真是命。听君一句话?,看破半生缘!”
所有人屏息凝神,心中对梁老?先生叹服不已。
十分钟后,钟老?太太由两名?孙女搀扶着?走出?来。她脸上带笑,只说?了一个字:“好!”
众人不明觉厉。
纤纤站在离山水屏风不远处。前面进去又出?来了两个人,下一个该是路洄。
她决定插队。
还没走,身后传来一道男音:“这?位小姐——”
她回头?,不认识的陌生人。
那位男青年见她独自一人在客厅待了很久,有意攀谈。他一手酒杯,一手果汁,递出?果汁给她,“人太多,怪闷的。”
纤纤说?:“没空。”
男人不死心,“我是——”
“妈妈!”
他吓一跳。
纤纤也吓到,俯身抱起猝不及防吼一嗓子的儿子,“小雾你吃完了吗?我不是叫你待在你爸身边?妈妈忙,有事。”
秦雾淡定道:“我今天吃的特?别快,父、亲——”他咬字重,每说?一个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扫向陌生男人,“曾、祖、父,都夸奖我。”
“好好。”纤纤说?,“你乖。”
秦雾一字一字道:“谢谢妈妈。”
男人讪讪走开。
纤纤心不在焉,“妈妈找人算账——不,算命。你回去你爸那边,我等会儿就回来。”
秦雾说?:“我可以?一起去吗?”
纤纤回头?,笑了笑,“现在不行。小雾乖,等回家,妈妈给你讲个你从没听过的故事。”
秦雾:“好。”
纤纤走到一半,与秦太太狭路相逢。
她微微颔首。
秦太太面带笑容,大方得体,“白小姐愿意见梁老?先生就好——那位先生,他参天命、知生死,有话?直言。如果不慎太坦率,说?了什么多有得罪的话?,请你不要见怪。”
纤纤说?:“秦太太,站的远些。”
秦太太一愣,接着?蹙眉,“你说?什么?”
“今天不是冲你来的,站远些。”纤纤继续往前走,“听的太清楚,怕你做噩梦。”
到山水屏风前,又见路洄。
纤纤抢先一步开口:“路少,绅士风度,这?次让我。”
路洄微笑,“白小姐,这?不是让不让的问题。我无所谓,多等一会儿,少等一会儿,没什么差别。只是梁老?先生若不愿意——”
“他有什么不乐意。”
“你——”
纤纤不等他说?完,已经步入屏风,肩膀刻意碰了碰,好叫外?面的人能看见更多里面的情况。
路洄沉声?道:“里面那位老?先生,你可知他是谁?”
纤纤头?也不回,“退后,别偷听。”
路洄:“……”
*
山水屏风后,梁老?先生待了一晚上,早已困倦,心底更是后悔,早知道见两个人就够了,怎么就要选五个。
外?面走进一名?年轻女人。
道童往前拦住,“女士,您是——”
“白纤纤。”
道童一怔,低头?找名?单,“下一位应该是路先生。”
“他愿意让我。”
“……”
梁老?先生一双小眼睛睁了睁,浮起一抹厌倦,叹息道:“是秦太太的朋友。徒儿,请她过来坐下。”
道童拉开椅子。
纤纤说?:“谢谢。”
她坐下,伸出?一只手,放在手枕上。
道童退在一边。
梁老?先生从不戴老?花镜,他只眯着?眼,低头?不紧不慢地看了会儿——越看,脸色越差。
手心纵横的纹路不停改变,不停重组又分离。
他蓦地抬头?,死死盯住对方。
女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笑,不皱眉,什么也没有。
梁老?先生心神大震,气息乱而急促:“你,你……”
“没想到巫族还有后人。”纤纤轻轻开口,“太久没关注你们,以?为绝迹雪原,便是死的差不多,同远古各族一样,灭绝于世——差点忘记,人类会迁徙。”
梁老?先生倏地站起来。
道童见他神色骇然,额上有汗,不禁快步过来,“师父,怎么了?”
可梁老?先生说?不出?话?,他只能死死瞪住面前的人。
“你说?你先祖在深海之下寻得天道。”女人美?的清艳,声?音宛如细雨轻风,“一千米是深海,一万米两万米也是深海——那个地方叫沉渊,深海十万米,远远超出?人类所能勘测的极限。”
梁老?先生一动?不动?。
纤纤收回手,神情平淡,“你怕什么?我与巫族无任何往来,又不会找你麻烦。与你提到的那位少主,有点缘分,过了今晚,便会恩怨两清。今日见你,借你金口一用,替我办两件小事。”
梁老?先生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开口,嗓音莫名?喑哑枯涩:“是,尊、尊上请吩咐。”
纤纤回头?,看向外?面许多好奇窥探、假作忙碌的客人。
她笑笑。
“第一,你的下位客人,路先生。你告诉他,我是他女儿,五岁那年不幸走丢。随便提一句就好,主要是下面的话?……”
梁老?先生呆住。
他隐约记得有这?样的事,震惊的点在于——她居然会投胎入凡,居然会有父母。
“下面才是重点,你记牢。”
纤纤斟酌片刻,慢声?道来:“商场如战场,做生意可以?狡猾,出?尔反尔的人我见的多。可总得看人吧。有些人不是他能对付的,该怂就得怂。得罪不起,那就乖乖守规则、讲诚信,这?样大家共赢。有抱负是好事,贪心不是。”
这?会儿功夫,梁老?先生艰难地从灭顶的震撼中清醒,勉强挤出?一抹僵笑,“您对路先生这?般看重,实在是他毕生之福。”
纤纤说?:“我文采一般,你转告他的时候,润色一下——你们算命道士不最会说?了吗?语气重些,叫他长记性。”
梁老?先生恭声?道:“晚辈谨记在心。”
道童听见他那须发皆白的老?师父,对一名?青春貌美?的女孩自称晚辈,不由吓的一哆嗦。
“跟我比什么不好,比作弊使诈——”纤纤自言自语说?了句,看向老?者,“这?是最后的警告,他最好领情。”
梁老?先生连声?称是。
他沉默许久,心中着?实困扰,便小心翼翼打探:“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与您而言,不过沧海一粟,俗世尘埃。您如此大能……何必介怀?”
纤纤说?:“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从没兴趣。无论?身在哪里,我的目标,最终都会变成同一个。”
梁老?先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什么?”
纤纤:“不熟,才不告诉你。”
梁老?先生:“……”
纤纤又往外?瞧,见对屏风内谈话?好奇的人更多,无数双眼睛时不时地飘向这?边。
她说?:“等交代完路先生,你出?去,告诉外?面那些人,我是什么命。你跟他们讲清楚。”
梁老?先生这?下犯难,“您……是什么命?”
纤纤深思,“该怎么说?才能吓唬人呢?……你不就是吃这?碗饭的吗?”她瞥向老?者,“往玄乎的说?。说?我是招财猫命,类似这?种?。”
梁老?先生头?上流下一滴冷汗。
他揣测不透对方话?中深意,视线落在会客名?单上,灵光闪现。
她是秦太太介绍来的,与秦太太的儿子育有一子,五年却无儿媳名?分,她应该是希望自己替她美?言几句。
——对,一定是这?样。
原来,苍天也会动?情。
于是,他带着?壮士断腕的豪气,坚定道:“您尽管放心!”
“你知道怎么说??”纤纤向他确认,“中心思想是我招财。”
梁老?先生斩钉截铁:“我懂。”
纤纤点点头?,往外?走,“好,多谢。”
她刚走,梁老?先生像是被抽去全身的力气,瘫坐下去。
道童大惊失色,急忙到他身边服侍,“师父,您还好吗?您为什么要听她的?招财猫命是什么命——”
“招财命?”梁老?先生喃喃,吐出?一口气,“我活了一辈子,这?是我听过的最谦虚的话?。”
道童奇道:“那她到底是什么命?”
梁老?先生被他扶着?,又站起来,表情前所未有的肃穆。
“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人世间……竟当真有超出?规则之外?的存在。”
他低低说?了句。忽然之间,那双沧桑、衰老?的眼睛,绽放异样的夺目光彩,比任何光芒都炽烈。
“什么命?天命!”
道童‘呀’了声?。
屏风外?有人听见他惊呼,一双双眼睛如雪亮的箭矢,纷纷射过来。
梁老?先生颤巍巍地上前两步,对那抹倩影深深一揖,“有生之年,得见天颜,此生无憾!”
道童说?:“师父——”
“拜啊。”他师父没抬头?,“臭小子,快过来拜,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道童:“……”
他亦步亦趋地走过去,一肚子的问号,不敢问,只能听话?地长拜不起。
*
纤纤从屏风后出?去,一抬头?,有些人已经别开目光,假装没注意到她的行踪,还有些来不及收回视线的,被抓个正着?。
没人听见梁老?先生对她说?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看见,一老?一少向她的背影而拜。
因此一室鸦雀无声?。
她无所谓,直接走向角落里一株栽在盆中的昙花。
打开手提包,最里一层,有一枚小牙仙硬币,回国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触碰。
纤纤望着?昙花的枝叶,抬起手。
“这?是父亲最珍爱的花。”
纤纤转头?。
说?话?的是秦太太,她脸色不太好,但依然雍容、高雅。
纤纤问:“你见过它?开花吗?”
秦太太回答:“它?是不会开花的,何况早过了季节。白小姐,别处的花任你观赏,只有这?一株昙花——白小姐!”
她已经伸手。
指尖触及的刹那,洁白的花朵从枝头?绽放,先是第一朵,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花开无声?。
秦太太不可置信地盯着?,惊诧之余,恍惚便看见了那一天的彩虹雨。
她双手冰冷。
身后传来喧嚷之声?。
“这?盆百合怎么开了?这?可是冬天!”
“不止百合,花园里好多花都开了,这?是异象啊!”
“快去花园,金鱼都从水面跃出?来了,相机带好……啧,没相机,手机也行!”
百花逆花期盛放,尽显华美?之色。
池塘一侧,鱼跃龙门?。
转瞬间,客厅的人都急着?往外?去。又过一会儿,哄笑声?起。
他们都收到短信推送、浏览器新闻通知。就在前不久,秦家祖宅附近发生微震,因为影响太小,大部分人都不曾察觉。
……难怪家禽花草会有异动?。
即便如此,这?仍旧是个令人难忘的夜晚。
纤纤低头?,凝视指尖一点晶莹的光。她将手伸进包,那点光芒很快被小牙仙硬币吞噬,消散不见。
她看着?秦太太,说?:“是您安排我见梁老?先生,现在见完了,您不去问问他么?”
语毕,不等对方回应,朝正对花园的门?走去。
秦老?爷子在那里。
他回头?,看见她,双手拄着?拐杖。
纤纤一步步走近,快到门?口古董架,咯噔一声?,财神像应声?而倒,一锭金元宝顺势下坠。
——稳稳当当的,落进她手中。
纤纤停在秦老?爷子面前,目光不偏不倚落在老?人脸上。她向他伸出?手,小小的金元宝躺在掌心。
“我说?过,财神拜我。”
*
路守谦坐在梁老?先生面前。
他刚要请教,梁老?先生摇了摇头?,于是他的话?全咽下肚里。
“路先生,好多年没见。”
梁老?先生从容开口,不紧不慢的说?了句,便沉默靠后,双手伸进广袖。
随着?这?阵沉默,路守谦的心情逐渐沉重。
梁老?先生半闭着?眼,高深莫测,“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前因后果,早有定数。”
路守谦恭敬道:“还请您赐教。”
“当年,你携夫人见我,问过我一件事。”
路守谦不假思索,“确有此事。但晚辈今日前来,为的是求知事业方面的——”
梁老?先生语气冷淡:“我与你说?,命里有便有,命里无便无。你那位亲生女儿,一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何以?这?许多年未曾相认?骨肉相离,不该,不该啊!”
路守谦和路洄同时一惊。
路守谦问:“一直在身边?梁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皱紧眉,思来想去,迟疑道,“难道盼宁她是我们亲生的女儿?不对,年纪对不上。”
梁老?先生淡然道:“我方才所见的那位小姐,你何不去问问她的身世来历。”
路守谦尚未反应,他身旁的路洄脱口道:“不可能!白纤纤她——”
“还有。”
梁老?先生再次打断。他只看着?路守谦,根本不在意他儿子,“路先生,此番见你,我并无所求。”
路守谦心神不宁,无法?考虑太多,听他那么说?,只能回答:“我怎会空手求您透露天机?您当然无所求,可我们应当送一份谢礼。”
梁老?先生不为所动?,“谢礼就免了。关于你的事业,老?朽只有一句话?相赠,能领悟多少,看你造化。”
谈起这?事,路守谦无暇顾及其它?,庄重道:“您说?。”
梁老?先生眉眼凛然,“贪心不足蛇吞象,多行不义必自毙!”
路守谦瞳孔突然放大,再也坐不住,腾地起立。
梁老?先生气定神闲,懒洋洋道:“路先生,言尽于此……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那天秦太太想起了被彩虹雨支配的恐惧。
路守谦当然是不会听的哈,不然就不是大野心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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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要去打疫苗,怕怕的,听说第二针很痛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