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熙的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都集中到他身上。
刑警队大队长打量着面前的半大小子,发现他的脸几乎被过长的发丝完全遮盖。
郭文熙从角落站起身,这时候,在场众人才发现他其实比在场所有人都生得高大,只是这男孩太瘦了,洗得掉色的格子衬衫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裤管也直晃悠,简直像是一个披着衣服的骷髅架子。
“郭照今晚天黑之后神情紧张的跑回家,跟他母亲苏春花说他□□不成,掐死了个女人。”
“郭照说他不想坐牢,不想挨枪子。”
“郭晖立刻为苏春花分析利弊,让苏春花知道一旦郭照被抓、被判刑,郭家就会失去经济来源。然后苏春花指使两儿一女,把郭照作案时候穿的工作服强行套在我身上,要求我顶罪。”
苏春花顿时哭得更哀怨了,“文熙,你怎么能这么说妈妈,我是你妈,我怎么会想要害你啊!”
郭文熙根本不搭理苏春花,看着刑警队大队长继续说:“他们全家都以为我不知道自己不是郭家的孩子,所以才想让我顶罪。”
“只要我死了,这世上就没人知道他们家曾经干的缺德事——我父母被打成黑五类下放,当时苏春花正好生下郭郭晖,于是,郭家收了我父母留下的钱,答应对外宣称苏春花生了一对双胞胎,把我当亲儿子养大成人。”
“一根金条是给郭家的报酬,一根金条是以后给我成家立业的。”
“那两根金条用黑色塑料纸包着,被沉在在苏家腌酸菜的大缸缸底。”
郭文熙说完撸起袖子,露出成片的伤痕:“但苏家反悔了。从我小时候开始,苏家就找了无数种方法虐待我,想要早早害死我,彻底霸占那些钱。”
“我身上不但有被开水烫伤的痕迹,腿上、后背上还有被板凳条殴打留下的大面积伤痕。”
郭照和郭晖闻言,不由得同时露出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眼神,扭头瞪着苏春花。
看不出来啊,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他们亲娘还藏着家里有两根金条的秘密,一个字都没对他们说过!这是防备着他们呢!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郭晖飞快的瞟了郭照一眼,心中浮现一个猜测。
不,或许还因为妈肯定更喜欢大哥,所以她才一直催我往外地考大学。
她是想以后跟大哥单过,让大哥给她养老!
郭文熙说完话,解开衬衫的纽扣,在一众人面前脱掉上衣露出他瘦骨嶙峋却被伤疤覆盖的身躯。
警队的人见多识广,看到这幅年轻的身体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苏春花这娘们也太狠毒了!
这种人教养大的儿女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做不出来!
警队队长心下顿时有了计较,刚走进派出所时候的见到的画面被他完全否定,对身后人一挥手:“全带走,回警队里分开询问,再派几个人去郭家搜查一下,看看是不是真有小伙子说的金条。”
大队长拍拍老张民警的手臂,歉疚地说:“刚才让你受委屈了。不过这件事情牵扯到之前反黑五类的事情,恐怕背地里还有更大的麻烦,等全查清楚,我再回来跟你喝酒。”
直到被扣上一对“银镯子”,苏春花总算从郭文熙一席话带来的震撼中清醒。
她哭着去抓郭文熙的袖口,连声质问:“我把你养这么大,你为什么要害我啊?你为什么要害你大哥,你二哥和娇杏!是你自己顽皮,挡路了才被热水烫伤的!是你自己晚上跑去山上找吃的跌伤了回来,你爹教训你的啊!你怎么胡说呢?那不是我打的呀!”
苏春花没喊完,就被堵了嘴,塞进警车。
“是啊,五岁的孩子,连着三天一口饭都不给,逼着他自己去郊外找吃的,怎么只是受伤就被送回来了呢?当然得狠狠打一顿,趁机打死就好了。可惜我命大,硬是活到现在,让你们失望了。”
郭文熙垂着眼帘,没人能从挡住眼睛的发丝里看到他脸上愉悦的表情。
郭文熙缓缓穿好衬衫,把那件见证了罪恶的工作服递给刑警,跟着他们走出派出所。
郭文熙看起来非常虚弱,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已经累得靠在了车厢上,但没人发现此时此刻他眼中涌动的快意。
刑警队长看着他摇摇晃晃的不像个样子直皱眉。
这身体不好,纯粹是饿出来的毛病吧?一会回到队里,可得多让他吃点饭。
这半大小子说话斯斯文文的又有条理,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生出来的孩子。
想到最近上头频频下来调查各地牛棚里改造的那群人,刑警队长更觉得应该小心点照顾,至少别让人觉得自己怠慢了。
——万一人家爹妈以后平反了呢?
不求跟着青云直上,至少别因为工作方面的事情,不经意把人给得罪了。
一股脑把人带回刑警大队,队长就跟距离门口的警察吩咐:“去食堂给他打点饭,孩子还没吃晚饭呢。”
刑警队长什么时候管过别人吃不吃饭的闲事!
小警察看着郭文熙的眼神顿时就不一样了,他小跑着去食堂,管师傅借了个盘子给郭文熙盛了满满一大盘饭菜端回来。
“还热乎呢,吃点垫垫肚子。”小警察耐不住好奇心追问,“你认识我们大队长?是他亲戚吗?怎么天都黑了跑出来的,是不是家里遇上事情了?大队长平时事儿多,忙得很,有什么能帮上的,你跟我说也行。”
郭文熙接过饭菜,客客气气的回答:“谢谢你,我是来协助调查的。”
“啊,这样啊,那你先吃着,我去问问队长,让谁给你笔录。”小警察尴尬的笑了笑,很快恢复热情,忙前忙后的打听消息。
郭文熙坐在位置里细嚼慢咽,无论神态动作都透出一股不合群的文雅克制。
小警察钻进办公室里,捅了捅刑警队长,指着郭文熙问:“队长,那瘦不拉几的半大小子真是里面那群人养大的?我的妈,这区别也太大了,一看就不是一窝出来的崽子。”
刑警队长一边记录案情,写案情分析报告,一边不客气的评价:“说什么傻话呢,本来也不是一窝生出来的。”
他把刚翻出来的卷宗推到小警察面前,扬起下巴示意他阅读:“被下放到咱们附近下乡牛棚的,不是国外回来的高知,就是后来查出来抗战时候成分有问题的高官。犯事儿这家呢?满打满算,二儿子毕业才有一个高中生,往前数几代,全都大字不识一个。”
“唉,真是根本比不了,被这么一家子渣滓带大,你看看人家小伙子,还跟只凤凰似的。难怪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虽然说整体气氛就那样,但真有文化的人走到哪里都是让人尊敬的。
盛阳本就是个民风彪悍地方,当初抗战的时候许多都是直接从山匪变成正规军的,对于挨□□里头提“成分”的,只要不是给鬼子出力的汉奸出身,盛阳本地人没那么大敌意;而且,其中要是有文化人,逢年过节还能被人求上门写写春联,或者平时被上门求着给孩子取个好名换红鸡蛋,日子倒也还能过得去。
这几年,不少下放的黑五类都陆续平反回家了,下头对于下放改造这群人态度也变得更加谨慎。
尤其是最近两年,重新开放高考,会读书的人一下子就变得更受人尊敬了。
刑警队长远远看着文雅的郭文熙,忍不住说:“难怪主席搞扫盲班,读书真让人明白道理。”
“别管中间金条的事情合不合规矩,郭家好歹是收钱了替人养孩子。哪怕想贪了金条,也不能害人性命。你刚刚是没看到,那小伙子整个身上没一块好肉。那肋条骨啊,一根跟着一根,肋条骨之间能直接塞进去两根手指头。姓郭的这一家子,真他妈的丧良心!”
小民警惊讶道:“队长,事情查清楚了?”
“小周带人去了一趟医院,已经把事情问了个七七八八了。受害那个眼睛有问题的姑娘姓甘,她家还没跟郭家二小子通过气儿呢,什么都不知道。我让小周态度蛮横点,一问就把什么都问清楚了。”
“姓甘的姑娘,脖子上一圈指头印,气管那里被掐的都发紫了。这要不是命大,现在尸体都得凉了——小周带回来的证物里头还有甘倩被撕坏的衣裳和裤子。郭家也搜过了,酸菜缸地下确实压着两根金条,证明郭文熙的话都是真的。”
“你一会跟小周一起,拿着卷宗好好调查一下,看看前头几起案子发生的时间,跟郭照不在家的时间能不能对上。要是能一并解决了,咱们队也算解决一桩连环案件了。”
小民警兴奋的跳起来,抱着卷宗就往外跑:“好勒,队长你等我好消息,我去找周哥了!”
看着小民警一股脑跑没赢了,刑警队长笑着摇摇头,然后收起笑脸过去找郭文熙。
他眼睛扫过盘子,里头的饭菜被吃得干干净净的,还擦洗过了。
警队队长对郭文熙的评价更高了一层。
他有意给郭文熙卖好,把人带进办公室,主动说:“按照你的年纪,我顺便查了一下改造人员的名单,你亲生父母大概就在名单里。”
“你今天扯出金条的事情,这个瞒不住,肯定要往上报,你亲生父母也得跟着吃瓜落。”
“那你呢?是想继续跟郭家人一起在暖风机厂的员工宿舍里住着,等高考完再搬迁;还是直接去找你的亲生父母?”
郭文熙终于抬起头,他拨开眼前遮挡视线的长发,起身郑重其事的给警队队长弯腰行礼。
“谢谢您的帮助,我想去寻找我的亲生父母。不管吃苦还是享福,我只想跟他们在一起。”
“那行,一事不烦二主了。”警队队长爽快答应,“你今晚先回去收拾收拾,等过几天这个案子全都处理完了,我看看上头怎么批复,然后给你把户口过到亲生父母名下,带你去见他们。”
“等会有人来找你录口供,问你什么,你放心回答就行。不用害怕。”
郭文熙目送警队队长离开,面对他时候正气凛然的神色荡然无存,眼中邪气涌动。
他果然还是很不喜欢跟警察打交道。
毕竟,上辈子他被所谓的“母亲”和“兄妹”一起害进监狱,蹲了整整五年。之后好不容易出来,什么苦都吃过了,赚了笔钱能重新抬头做人,又被他的好二哥把钱骗走,再次做足了证据弄进监狱。
这辈子蹲监狱的福气,就留给姓郭的一家子好好享受吧。
如今动乱尚未结束,牵扯到跟“坏分子”的金钱交易,还有多年试图虐待杀害他人的孩子,郭家人一个都跑不了。
不过,为什么朱见鹿这个傻女人跟上辈子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