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一点三十分。
飞机并未延误,而是准时在首都国际机场落地了。
一月的北京夜晚的温度超过了零下十度,温涯穿着黑色长款连帽羽绒服,还是呛了风,上了摆渡车还一直断断续续地咳嗽,咳得眼泪都沁了出来。
半小时后,他拖着行李站在出港大厅,看着络绎不绝的旅客,忽然生出一种犹如隔世之感。
手机嗡嗡涌进几条新消息,他解锁,瞄了一眼——是自己经纪人张才俊,几条都是长语音。
出港大厅吵闹,他避到角落去听,也只能听个大概。
张才俊大致的意思,是说他带的另一位艺人——今年爆红的申泽宇正谈的新剧出了问题,暂时不能开机,档期刚好空了出来,申泽宇跟《丹衷》的金主搭上点关系,可能会保送进组,具体哪个角色还不确定,让他有个准备。
温涯听了一会儿,回复:“好的,收到。”便上了夜间大巴车。
申泽宇外形偏于白瘦清秀,和红衣妖丽的小鬼王,和黑衣痞气的夜护法都不贴近。何况惦记着这两个角色的流量新人便如过江之鲫,即便背后有人撑腰,也未必就能轻易撕到。
如若不能如愿,又想要退而求其次,大概也只有温祝余了。
也难怪张才俊要特地和他说一声。
说起来,申泽宇倒是比这辈子的温涯,模样更像温祝余。
他后天的试镜,究竟是真试镜,还是去陪太子读书,就看他能不能瞧得上这个在第一部里勉强能算个男四号的角色了。
不过多想无益,这不是他能左右的。
他所求不过无愧于己。
翌日,温涯窝在自己的租屋里钻研了一天试镜剧本,对照着角色小传,尝试着加入了一些新的设计。
《丹衷少年行》里的温祝余,是他,又非他。
他们在重大事件上所作出的选择虽然完全一致,但在个性上却有所差异。
他不敢松懈,不能想当然地去“自己演自己”,要做的功课还有不少。
如此忙到傍晚,他终于觉出些饿来。公寓还有一些泡面,存放了几个月,前几天刚刚过了保质期,他犹豫了一下,自觉胃肠不很结实,囫囵吞下应付一顿倒是省事,吃进医院却得不偿失,何况明天还要试镜。便换了衣服,决定去楼下找家小店解决。
他的租屋是个三十几坪单间,一室一卫,有个很小的开放式厨房,楼距近,采光一塌糊涂,租金不便宜,但胜在坐落在首都机场线上,去公司不用换乘,外出吃饭也十分方便。
他在楼下兜了两圈,很快就找到了一家自己从前吃过几回的面馆。
点了清汤小面,加了颗蛋,还没等吃上,就又收到了张才俊发来的语音。
张才俊说:“泽宇那边的角色定下来了,你明天照常过去试镜,心里有个数就行。”
过了几秒钟,大概是担心他心里有疙瘩,又发了一条过来,“你能有试镜机会,本来就是沾了泽宇的光。明天好好把握,争取给王导和制片留个印象,也不白去。”
还真是陪太子读书。
温涯拨了拨小面上的葱花,回复“收到”。
要是换作从前,温涯只怕当真要食不下咽,现在却只是觉得,不管怎么样,饭总还是要吃的。
何况,张才俊说的也没错,他本就是沾了人家的光才能去试镜,如今申泽宇自己要演,他也没理由生气。
既然确定选不上,明天就好好表现,能给导演和制片留下印象也是好的。
*
第二天的试镜是上午十点,地点是北京某间赫赫有名的“建组基地”酒店。
温涯心平气和,洗澡吹头,换了件浅色干净的粗针日系毛衣,背着早三五年前狠心买的路易威登赶地铁,挤到试镜等候室时还早二十分钟。
等候室里已经坐了三个人,温涯脱了外套,找了座位坐下,心中暗暗惊叹——来的都是各公司这两年选秀出身、不算大爆、但也算小红的孩子,零零后。书中虽有明确提到温祝余是个阴郁青年的面貌,看上去很年轻,但他却怎么也没料到来试镜的演员会是这样的年纪,真是后生可畏。
不过他无暇多想,展开剧本,便开始重新温习自己这些天为角色所作的设计。
温涯没有读过大学,他早在年纪尚小时便出来闯社会,原想等过上几年,熬出头来,再跟公司谈条件,去准备高考,然后读中戏,却没想到八年过去,自己根本没有熬出个头来。十年的经纪约还攥在公司手里,他只有兢兢业业搬砖的份儿,连表演也是自学成才的野路子。
他的表演方式可以算作是表现派和方法派的结合体,他大量的设计、练习、模仿,有时也调动自己的记忆、经验,寻找和人物相类似的情绪。而体验派则对天分的要求太高,电视剧拍摄的节奏太快,实际很少会有机会用上。
他这次所做的准备就是以表现派为主,主要依靠反复的练习和细节调适。
二十五分钟后,参加试镜的人员全部来齐,一共十三个。
申泽宇来时,温涯遥遥朝他点了点头,而他目不斜视,并没有理。
又过五分钟,剧组的工作人员捧了一摞纸条过来,“一人抽一张,按上面的序号排序等候。”
温涯随手抽了一张,展开一看,“12”。
坐在他隔壁的小孩儿捂脸哀嚎道:“啊啊啊!我是1!”
温涯莞尔,“是一鸣惊人的一,加油。”
小孩儿哭唧唧,“借你吉言厚——”丢下字条,小碎步跟着工作人员走了。
试镜邀约上写,随机抽取试镜剧本五场戏中的任意一场表演,每个人的试镜时长为三分钟,可实际上在正式开始前,还要留有一定的准备时间,因此试镜进行的速度的并不算快。
临近下午一点,11号才被带走准备,房间外的走廊上弥漫着快餐便当的香气。
温涯有点头晕出汗,从背包里翻出一条软糖,拆了一块含着,随口问抽到13号的申泽宇:“吃糖么?”
申泽宇一脸狐疑警惕,“你想耍什么花招?”
温涯好笑,无所谓地将糖果收回背包里,坐回了原处,不再自讨没趣。
申泽宇被人阴过,疑心病格外重,还是不依不饶,过来翻他的背包,“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拍过那么几部天雷网剧...以为阴了我就能轮得上你吗?”
一边说,一边从他的背包前面掏出一条还剩下最后一颗的橡皮糖,质问道:“这是什么?!”
温涯也不动气,只把最后一颗糖果剥开,一并送进嘴里,笑眯眯,“趣满果,黑加仑口味。”
申泽宇:“......”
恰在此时,工作人员探头进来叫号,“十二号——”
温涯站起身,把糖纸团了团,丢进酒店的纸篓里,又向申泽宇点点头笑着说:“走了。”便走去了走廊尽头的准备室里。
*
准备室里拉着窗帘,开着吊灯,工作人员又拿了几张纸条给他抽。
这次温涯抽到了2。
他微微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是牧长风多年以后在天问之镜中看到的真相,是温祝余罕有的情感外露的那场戏。
在三大门派秘境试炼之后,牧长风蒙受虐杀苍炎门首席弟子的冤屈,被押入水牢,苍炎门门主要求灵山宗宗主发落牧长风,以命抵命。
温祝余刚刚查验了尸体,又从水牢中问明了真相,便向宗主陈情,希望他能还牧长风清白,放他出来。却从宗主口中得知,苍炎门门主早知凶手并非牧长风,不过是需要有人来抵罪。
而灵山宗势力衰微,苍炎门门主早有吞并之心,一旦借机发难,灵山宗不是苍炎门的对手,到时内门外门千余弟子都将遭难。
所以牧长风只有死。
一头是恩重如山的师门,一头是从小抚养的爱徒。
这是五场戏中温涯最不愿试的一场,尽管那段记忆早已模糊遥远,但那种被锥心刺骨的痛楚却仿佛还残留在身体里,令人阵阵胆寒。
不过他的意愿无关紧要,他只有这一次机会,无论如何都要演好。
他用力的抠了抠掌心,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开始强迫自己在脑海内理顺台词的节奏和动作设计。
如此也不知道理过几遍,时间又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一个港普口音在隔壁叫:“十二号!”
此刻,他心思澄定,已经没了刚才抽到第二场时的焦躁,走进房间,利落地一躬身,自我介绍说:“各位老师好,我是聚点传媒的温涯。”
桌后坐着三个人,一个下巴蓄有整洁的胡须,正是导演,另一个虽然须发皆白,至少七十岁开外,却面色十分红润,想必就是那位辈分极高的制片,还有一个,则是他前天在高铁偶遇的蒋丹。
他的目光对上蒋丹,蒋丹朝着他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说:“开始吧。”
温涯应声,缓步走到房间的一角,再次转过身时,所呈现出的气质已和方才的温润帅气天差地别。
他的眼珠由下向上看,比起方才多露出一些下眼白,眼神淡然疏离,唇角略略下撇,颇有些近年流行的厌世脸的意味。
他在原地站定,声音不高不低,古井无波地唤道:“宗主。”
与他搭戏的导演助理站在一边,一口令人出戏的港普,“温师弟。”
温涯上前两步,揖礼,一举一动,皆是沉稳优雅。
“宗主,我方才查验过苍炎门首徒的尸身——他身上那三处剑创,确为长风所伤,但剑气所及,只达筋骨,未至心脉。他的心脉,是从内摧断的。应当是好勇斗狠,身上早有暗伤,昨日与人相争,又强用高阶禁法,才致惨死。”
导演助理念道:“师弟,此事你不需再理,本尊自有定夺。不管怎么说,牧长风私练魔功,已是犯下大错,又伤正道弟子,便是罪加一等,自当按照门规处置...你便只当你与你这小徒缘分不深,日后,若再有资质上乘的——”
话未说完,便已被温涯打断,“师兄!”
语调虽还是没有起伏,却比方才调高了一度。
原剧本里,这处叫的是“宗主”。
导演撂下笔,抬起头,翻着眼睛想了想,和制片咬了阵耳朵。
温涯眼睛盯着导演助理,站姿由方才的松弛变为微微绷紧,说出的话字字带刀,“先师授业,第一课就是慎杀。便是伏妖除鬼,也须问明前因,不可妄造杀业。牧长风是本门弟子,敢问师兄,今日要杀他,可有问明前因?”
导演助理为他的气势所摄,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台词,反倒像是一阵无言以对的沉默。
“苍炎门,要一个交代。”
“屠门主,要他抵命。”
“师弟,你还不懂么?苍炎门觊觎本门灵脉已久,若想对本门出手,便是泰山压卵、猛虎搏兔,一直以来,所缺的不过是个发难的由头。你若执意要保牧长风,来日,灵山宗九峰外门,三千弟子,都要跟着遭难,也许一个都保不住!”
温涯的嘴角尚维持着习惯性的冷感的下垂,眼下肌肉却不住抽动,停顿了一息,才用轻得像气声一样的音量说:“我明白了。”
“宗主,一条性命,便可换满门平安,不亏,当换。”
“只是牧长风,我养他一场,实在不能眼看他蒙冤而死。”
他的语速、语调为了贴合情绪变化,都作了相应调整,但未脱离“温祝余”应有的节奏。
制片点点头,对蒋丹小声说:“台词不错。”
蒋丹说:“不是科班出身...但很用功,拍过很多戏——”
“师兄,我不为难你。你放了长风,明日我自有法子向苍炎门门主交代,绝不牵累同门。”
温涯以一个阖目、之后深深长揖的动作作为收尾动作,“万望——师兄成全。”
再次直起身时,已由脸上透着丧气的厌世仙尊,变回了气质温和的帅气青年。
年迈的制片老师笑着拍了拍巴掌,“不错。”
导演和演员统筹是晚辈,只得也跟着拍了几拍巴掌。
制片早在港剧的黄金时代便是TVB的金牌制片,温涯是有所耳闻的。
他自觉第二场准备的最弱,今天表现的也只能算中规中矩,倒是并未料到竟会受大人物夸赞,只道是大佬鼓励晚辈,也不敢当真,只是深深地又鞠一躬。
制片摘下花镜,用笔尖点了点剧本,对导演说:“改了几处称谓,改的好,是动了脑筋的。”
导演沉吟说:“温祝余是小师弟,叫‘宗主’是公事,叫‘师兄’是人情...是合理的改动。”
制片又说:“形体气质也好,今天上午那几个,啊呀!”
蒋丹噗嗤一声乐了,“俞老,上午那几个孩子是唱歌出道的!”
制片:“害我到一点钟吃不上饭——”
温涯:“......”
制片问:“阿野呢?”
一个年轻的冷冷的嗓音从右前方传来,“在,俞叔。”
温涯这才注意到,原来房间里还有第四个人,那人穿着很少年气的潮牌卫衣,握着一个任天堂坐在宽阔的窗台上,垂下一双长腿,听见制片叫他,便又轻巧地从上面下来,拖过一张椅子,自行坐在了桌边。
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孔,心脏在胸腔里力道十足地阵阵猛撞,掌心一下子就渗出汗来了。
那是一张与牧长风像足了七八分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