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沈钦都是在那间房间里度过的。
并非是司玘拘着他不让出去,而是沈钦必须待怨气彻底化去才能保魂魄无忧,之前司玘对沈钦情绪的压制之效很快便松动消失,不知为何司玘却并未再度压制他一回,沈钦便只能自己受着,反复上涌的怨气和难以消磨的焦躁令他吃尽了苦头,每每他被怨气冲击到崩溃之时,被他紧握手中片刻不离的玉简总会涌出一股暖意,使他再度平静下来。
如此反反复复的折磨,沈钦眼见的萎靡下来,若非妖修每日都会握着他的手腕给他输送灵力,沈钦怕是会直接变回虚体。
不过日子一长,沈钦渐渐察觉到怨气随着一次次发作被消磨减少,每一次在玉简的帮助下平复心下来,他便觉得焦躁感减去一分,也越不容易失控,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怨气失控的频率也从一开始的一日数次,再到后来的数日一次,这般断断续续便过了两个多月。
终于,某日清晨,司玘例行抓着沈钦的手腕探查他的状况,灵力毫无阻碍地在他身体里巡游两圈,司玘向来冰冷的神色略有舒缓,低声道:“已是无碍了。”
他的神情虽仍是寒凉,指尖却是温热,如今的沈钦浑身冰冷,不知怎的皮肤相触的地方竟有些发烫,沈钦略有不自然的抽回了手,却没发觉司玘悄然变化的眼神。
彻底消磨掉怨气之后,沈钦一身鬼气也自动收敛大半,加之司玘每日给他输送灵力,原本半透明的身体也一点一点凝实起来,除了那双还透着森森死气的双眼,如今的沈钦看上去就是个面色苍白的半大少年而已。
可那到底是死人的眼睛,沈钦本来生着一副好模样,衬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却只叫人觉着毛骨悚然。
……不着急。
司玘敛去眼中的深思。
沈钦恢复速度已经大大超出他的预料,按照这个进度,很快就能够……
司玘轻抒了一口气,唤了他一声,抬眼便迎上沈钦略有不解的目光,“吾……我说过,待你怨气散尽,便教你修炼。”
沈钦不明所以地点头,思绪却仍有些飘忽。
他的一切对于司玘而言都不是秘密,成为他的伥鬼的一瞬间,契约便已经将沈钦的过往一一展露在司玘面前,他知道沈钦来自另一个世界,也清楚他过往的习惯,如果司玘愿意,他甚至能够通过他们之间的联系来探查沈钦每时每刻的思想,只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这个看似冷漠的男人做起事来竟是意外的妥帖,不仅是一些生活琐事,就连日常交流也开始顺从沈钦的习惯。
他的行动仅从自我称谓的转变就足以窥见一二,然而长久以来已然习惯了的说话方式到底不那么容易改变,这才令沈钦发觉在他风淡云轻的外表下隐藏的体贴。
体贴而不会到令沈钦觉得无所适从的地步。
这两个多月以来,沈钦几乎时时刻刻都是和司玘待在一起的,许是他和司玘之间的契约联系太过强大,沈钦依旧无法克制自身对司玘隐隐的亲近,甚至连原本的提防和恐惧都日渐消磨了个干净,而对方似乎并不反感,有时候沈钦甚至恍惚觉得——司玘对他态度的转变是喜悦而纵容的。
可是为什么?
沈钦摸不清他的想法。
却也……不能摸清。
纵使这妖修态度颇好,可他们之间到底连着一条无法接触的契约,说白了不过是一主一仆的关系,司玘能对他好——可这好,又究竟会维持到哪一日?
这并非是沈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无奈他不能从这看似冷心冷面的妖修身上窥见半分心绪,而自身的性命却全数把握在对方手上——即使如今仅是鬼魂,他也不愿再死上一回,彻底落个烟消云散的下场了。
亲近是亲近,可为了生存,沈钦自然也不会当个蠢人。
而司玘那边不会不明白沈钦的困惑和不安,只是他一贯是不爱解释的,只待到了……那沈钦自然便会明白了。
“你随我来。”总归日子还长,司玘也不急于这一时,他定了定神,将同样有些神游天外的沈钦拉了过来。
明明是只嗜食血肉的虎,化为人型后却偏偏生着一副清冷俊逸的皮囊,即使仅是起身推门这样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也是一派出尘,不沾半点烟火气。
沈钦神色一动,却是不敢再多看,只得低头垂眸,跟着他一道走了出去。
这还是沈钦两个多月以来头一回离开房间,刚一踏过门槛他便发觉一阵寒意扑面而来,沈钦这才发觉门外的世界几乎是一片霜色,不论曲折的回廊还是院落中清雅的景致表面都似凝了一层冰,梁上冰花熠熠,美轮美奂,却实打实地令人从心底升出一股寒意来。
司玘立于回廊之下。白衣白发几乎就这么直接融入景中,他冷凝的神色似乎从未变过,沈钦却不由恍然——他合该是这片景致的主人的。
“跟上。”走出一段距离,司玘才发觉沈钦的落后,他脚下步伐一顿,回身似在等待,沈钦稍稍犹豫了一下子,慢慢走了过去。
日光颇盛,落在活人身上或许只算温暖,对鬼魂而言却是如烈火烧灼,怕是顷刻间便要冲散一身森寒,自此消散了去,可沈钦曾有司玘输送灵力,一身实体为灵力鬼气共同构筑,便有那灵力稳固之效,方能承受一二。
只是他虽不至于就这么湮灭于阳光下,却也不甚舒服罢了。
日光灼灼而景致寒凉,两厢叠加,端是怪异无比。
沈钦刚一靠近,便被那妖修握住了手。
这举动做得自然而然,沈钦却仍是吓了一跳——在如此冰冷的环境之中,司玘的手却是温暖的,他的手要比沈钦的大上一圈,便能轻松将后者密密挨挨地包裹起来,属于生灵的热度从相贴的皮肤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甚至令沈钦在一瞬间产生了整个身体都暖和起来的错觉。
亲密得有些过分。
回廊很长,蜿蜒曲折得似乎没有尽头,一路上司玘都没有放开沈钦的手,沈钦挣扎了两回没能挣脱开便也就随他去了——也许是怕他走丢了吧。
沈钦只能这么想。
依照建筑布局,他们想来应该身处一座宫殿,自然便不会只有司玘和沈钦这一妖一鬼,一路上他们撞见过几波侍女,她们身上的衣饰同那日沈钦在马车内见到的绿衣侍女有几分相似,却能看出品级要低上一些。
司玘在这宫殿中的地位应该不低,那些侍女见到他们,又或者说是见到司玘的时候都忙不迭低头行礼,没一个人敢抬头直视于他。
沈钦仍穿着最初那套赤色华服,少年人的五官本就是透着稚嫩的精致,却因为身为鬼魂的原因而显得过分苍白,甚至看起来阴气满盈,此时被那艳丽的色泽一衬,竟显出几分阴郁的昳丽来,他这番样貌在这一片霜色之中本该扎眼无比,但那些侍女却都是眉眼低垂,目光丝毫不敢在他身上多停驻半分。
司玘对侍女的毕恭毕敬习以为常,一路上都没有分出半点目光给她们,他牵着沈钦离开回廊,又沿着幽静雅致的小径穿过一处花园,这才在一处守卫森严的小楼前停了下来。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