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殿。星云闪耀,天宫的?夜晚比人界要柔和许多，满天繁星却要亮些，伸手便能碰到?。
周三娘醒来的?时候江云正?趴在床边。
自她有记忆那天起?,她就没上过天宫。以往黑白无常上天宫参加宴会,都会带上几个称手的?鬼差,除了她。
现在她算是知道为何了。
这是江云的?住所,跟她在地府的?房间不?同,这间雅致的?内室敞亮得很,虽是夜里,但灯火通明。房内摆饰也风雅至极，就匆匆一瞥便能看见许多稀有的?精致物件。
她知道上仙每月的?俸禄多到?花不?完,可怎么也想不?到?江云这么有钱。如今回想起?以前?土地公?公?劝她色.诱江云一事也并不?全无道理。
但她原本也理应过这样的?生活。
江云肩膀一抽,抬起?头来，见周三娘醒来，还有点疲倦的?面容便立刻消失不?见。他伸手去检查周三娘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神情关切，就像许久未见自家小?媳妇一样。
周三娘痴痴地望着他，想着第一次遇见江云时她还要讹他。
鬼差的?俸禄微薄,光靠那一点点钱只能勉强维持生活开支。但周三娘爱吃猪蹄,一个月可以吃上百个，结果欠下巨款却没钱还。
后来捡到?一只受伤回不?了天宫的?仙鹤，尽心?尽力悉心?照顾。待江云的?伤一好，就立马要江云给?她烧纸钱以表感谢。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她还为了每月的?猪蹄犯愁,江云就只挥挥手指头就能帮她还清债务，上仙和下仙的?差距是蛮大的?。
江云对上周三娘目不?转睛的?眼神，遂敏感地收回手,不?停地、反复地摩擦手心?的?红绳。
他一次也没给?自己?用过。
师父说?过，仙鹤一生只能给?自己?牵一次红绳，牵了就再也改不?了了。不?像其他的?普通红绳，会变黑、会腐烂，最终断掉，他们给?自己?牵的?的?红绳哪怕千疮百孔也断不?了。
“你把我带到?天上来，被发现了怎么办？”周三娘垂下眼眸，话?里皆是委屈，卑微。
她本应该愤怒，愤怒天君如此待她，愤怒仙界对她不?公?，但一万年的?鬼差生活把她磨得一点野心?都没有了。多的?是怎么过好她的?下等?生活，怎样才能多抓几只鬼……
江云心?疼地看着她，他想抱住她，却只能抚摸周三娘的?肩膀。
他没顾上那么多，他就是为周三娘感到?不?值，为自己?喜欢的?姑娘所遭受的?一切而难受。所以他不?顾一切也要把周三娘带到?天宫，他想要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八抬大轿将周三娘娶回天上。
“你还记得你承诺我什么吗？我每月给?你买肉食，我帮你找到?以前?的?记忆，事成之后你会答应我一个要求。”江云道。
周三娘：“我记得。”
江云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看，周三娘的?每根睫毛都被他全数了去，每根眉毛的?生长方向也牢记于心?。他摊开右手，露出手心?上的?一团红绳子，见周三娘被他吓着，不?免得锁住眉头。
“你若不?愿意，我……”
“我想先去找我爹。”周三娘拿过那团红绳子，直接塞进怀里，动作快到?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江云眉心?舒展，低头含笑，随即上身往前?倾，碰到?周三娘身上，温柔道：“我带你去。”
*
陆小?瑶听许白章讲了好几个时辰的?过去，全然忘记时间，直到?肚子饿得开始叫了才站起?身来。许白章说?得嘴唇干裂，不?得不?舔了舔嘴唇，微微泛白的?嘴唇变得红润不?少。将过去的?伤口吐出来的?感觉似乎还不?赖，他倒轻松了不?少。
仔细一想，这么多年来除了陆小?瑶，没人能让他这么放下防备，即使是养了二十?年的?孟侯，其实也算是因为孟侯为人太过正?直古板，他怕孟侯会冲动行事，反而会害了他。
陆小?瑶不?一样，严格意义上来说?，陆小?瑶现在和他是命运共同体，她就是他，他也能约束她，万不?得已的?时候甚至可以把陆小?瑶逼出体外。
倒了这么多年的?苦楚，许白章“唉”地叹了口气，却眯眼含笑，道：“敢去朱雀大人那里蹭饭吗？”
“啊？”陆小?瑶内心?抗拒。
她就远远见过朱雀大人一面，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她现在一想起?来都会紧张，去天上见天君时都没这种正?面直击的?感觉。
许白章笑颜如花，反问道：“不?敢？”
陆小?瑶一狠心?，再次贯彻“来都来了”的?理念，势必要更深层次地感受许白章的?生活，深呼吸了一口气，“有什么不?敢的?。”
许白章“哈哈”一笑，直接指路：“直走，左转，现在过去也许刚好能吃上。”
陆小?瑶不?服输，冷着脸迈开腿，像要上战场的?壮士英勇就义般，却因为过于紧张腿部弯不?了，最终变成直愣愣地走到?朱雀大人用餐的?礼房。
说?是“礼房”，却是个露天的?大坝，旁边是湾清澈绿油油的?大湖，绕湖一圈的?柳枝被风吹得飘扬。十?几张高?桌排成一排，两侧已经坐满了，朱雀大人正?坐在上方，已经动筷。下方空了个位置，桌上摆了副干净碗筷，像是刻意空出来在等?着谁。
陆小?瑶站在远处，不?敢再向前?，尤其朱雀大人不?知为何突然抬起?头来，恰好看着她，却什么也没说?，继续动筷夹菜，然后低头吃饭。
她被完全忽视掉了？
许白章的?断断续续的?笑声不?停地挠陆小?瑶的?痒痒，陆小?瑶觉得尴尬得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许白章竟还笑得出来，甚至笑得如此放肆猖狂，好在朱雀大人并听不?见他的?笑声。
许白章笑了好一会儿才解围道：“朱雀一族，自理自足，不?爱和异族打表面交道。你真?饿了，就去那儿坐着自行动筷。”
陆小?瑶心?底依然觉得这样不?好，这么贸然地挤进去吃饭不?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吗？
见陆小?瑶还踌躇不?前?，许白章笑得更大声：“你还怕本尊害你不?成？就算是不?懂礼貌，在他们眼里，也是本尊不?懂礼貌。”
陆小?瑶细细琢磨，好像是这个理。
不?过许白章当真?神机妙算，总能把她的?心?思猜得个七七八八。
她小?碎步小?跑过去，坐下后尝试着和附近的?朱雀套近乎，结果没一个人理她。她苦笑了两声，随即默默缩回打招呼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碗筷开始吃饭。为了不?发出声响，她吃得很是局促。
按照许白章所说?，连现在的?天君都比朱雀大人低两个辈分，更别说?许白章本人了。而想都不?用想，坐在两排的?“小?大人”们肯定也是前?辈。
堂堂七星派掌门?，在七星派呼风唤雨五百年，到?了这里依旧得毕恭毕敬。
“小?孩儿，前?面那个红烧狮子头天下一绝，如此珍馐你在外面是决然吃不?到?的?。”
啊对，现在不?是许白章得毕恭毕敬，而是她陆小?瑶！许白章这个年轻老头趁躲在暗处才这般有恃无恐！
看着离她仅仅两米远却显得那么遥不?可及的?红烧狮子头，陆小?瑶欲哭无泪。
她夹不?到?啊！
急，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狮子头自己?长腿乖乖地跑到?她碗里来？
陆小?瑶馋得眼睛都绿了，痛哭之际，她亲眼目睹盘子里一颗狮子头凭空消失。而下一秒，从半空掉下来一颗色泽红润，香味扑人的?狮子头，不?偏不?倚正?中碗心?。
“师……”她忙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师尊貌似很喜欢这样丢东西给?她。
她低下头偷偷抿笑，然后咬下半颗狮子头，入口即化?，像在吃果冻，跟她的?心?一样酥化?了。
狮子头是咸的?，她却吃出了甜的?味道，哪怕被风吹乱了头发她也高?兴。她总能幻想出师尊给?她夹菜，喂她喝汤的?亲密场景，哪怕是看不?见师尊的?模样。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当初豪言说?自己?只喜欢帅气的?小?哥哥的?壮语，没过两年就被迫打脸了。
她现在只想要师尊好好的?就行，长相什么的?，一般就好，而且虽然看不?见脸，但师尊的?声音，回忆里师尊的?身形种种，都让她觉得“生相丑陋”也是污蔑谣言。
许白章倒吸一口气，十?七八岁的?小?孩儿总是想得这么多吗？他又躺了下去，被陆小?瑶占据身体的?这些日子，是他最悠闲的?时候。
这是小?孩儿想得太多，还是他的?问题？许白章忽地觉得头有些疼，他几百年都没经历过情爱，不?过看得倒是挺多的?。
也许他不?经意间的?小?举动真?的?会让小?孩儿误会？
许白章不?免揉了揉太阳穴，他明明就是这么把孟侯给?养大的?，还以为也可以这么养陆小?瑶来着。
朱雀大人最先下席，吃完后就走了，连句话?都没有说?。陆小?瑶嘴里还咬着一块小?酥肉，就呆呆地看着朱雀大人悄无声息的?背影。
“师尊。”她小?声地喊许白章。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在用完餐后去拜见朱雀大人。
许白章还在思索该怎么调整养小?孩儿的?方式，只言简意赅道：“吃完就回七星派吧。”估计小?孩儿现在满心?思都在怎么帮自己?挽回名?声这件事上，寻找美人的?这个任务早已抛诸脑后，不?知道往后移了多久。
陆小?瑶没想到?在曲乐山竟然可以这么的?随意，觉得很是新奇。
她现在真?的?很好奇师尊为何要放弃这里与世无争的?生活，反而要到?外面去受罪。
刨完碗里的?饭，桌上的?小?大人们已经走了一大半，坐得零零散散的?。想起?刚才邻座不?理她的?尴尬，这次她是直接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人。
陆小?瑶已经快一个月没回七星派了，上山的?路有多远都记不?住了，直到?看见那间茅草屋才想起?路程来。
她记得这里的?老爷爷，齐元之前?说?老爷爷一辈子无儿无女，而牛皮纸的?指向也很明确，这里的?老爷爷就是当初不?慎掉下诛仙台的?朱雀旁系之主。
“师尊，要不?要去看看？”她站在老爷爷的?菜棚子外，伸长脖子往茅草屋那里望。她没看见老爷爷。
周三娘会来找老爷爷吗？陆小?瑶暗暗想着，如果她来找了老爷爷，会去七星派把胖胖抱走吗？胖胖一定还记得她吧。
许白章基本不?会逆着陆小?瑶来，这次也不?例外，他以前?也是这么养孟侯的?，什么事都由孟侯自行决定，再由他自己?承担后果。不?过现在看来，还是不?能用养男孩儿的?方式来养女孩儿。
“你想去就去罢。”他道。把小?孩儿送到?山门?口了，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没能杀了齐元，他得到?天君那里请罪，“本尊陪着你玩得累了，要睡了。你可知道回去的?路？”
陆小?瑶失魂落魄地“嗯”了一声，当是回应。她突然觉得自己?好自私，仗着师尊对自己?好就没考虑到?师尊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待许白章没说?话?后，陆小?瑶才走近小?茅屋，轻轻敲门?道：“老爷爷，您在吗？”
开门?的?不?是老爷爷，却也不?是别人，而是眼睛泛红的?江云。见敲门?的?是许掌门?，江云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似在刻意回避，又痛苦难耐。
陆小?瑶有种不?好的?预感，江云的?反应让她觉得发生了什么坏事。她偏过头往房里一瞧，便看见周三娘跪在床前?的?背影，背上的?铁戢大弯刀异常夺人眼球。可当她再往床上一看，放着一具肉身已经萎缩的?干尸，脸上没有肉了，凹陷下去，满是褐色的?尸斑，嘴巴长开，瘪得只剩皮包骨。
看尸体的?样子，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她同情地看着周三娘抽泣的?肩膀，心?里也跟着难受。她往后退了一步，不?愿去打扰周三娘，便道：“如果需要帮忙，可以来七星派找我。”
江云眼睛依旧红红的?，双手合一弯腰道谢：“许掌门?的?恩情，晚辈必将牢记于心?。”
陆小?瑶心?事重重地回到?七星派，担心?周三娘会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胖胖火速跑来，夹着尾巴求抱抱。陆小?瑶弯下腰，将它整个抱进怀里。
胖胖并不?是全身都是橘黄色，肚皮那里有块白色的?胎记，只要一抬手就能看见。
她边走边顺着胖胖的?毛往后撸，轻轻地，“如果你走了，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哦。”
她本打算去看看齐元的?伤势，没走几步就想起?许白章要她答应远离齐元的?话?。
她想不?明白，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师尊为何要这么做。天君明明派他暗中保护齐元，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
难道……她想到?一种可能，一秒破功，瞬间就脸红。
难道师尊吃醋了？
她把头埋进胖胖的?肉肉，疯狂乱蹭，还发出“嗯嗯嗯”的?奇怪声音。胖胖的?小?脑袋一哆嗦，“喵？”了一声，眼球惊恐地缩小?。
忽然，她听见树叶“沙沙”作响，明明没有风。她猛然抬起?头，额前?的?头发凌乱了些。
身旁的?一颗老古树树影摇曳，和周围屹立不?动的?树格格不?入，那里像是藏了什么人，然后趁陆小?瑶不?注意逃跑了。
她把周围看了个遍，除了茂密的?老古树，这么空旷的?环境根本就藏不?了人。可当她一颗树一棵树地看的?时候，人影早就跑不?见了。
她忙跑到?练剑场去找孟侯，见面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这几天山上可有什么异常，比如有外人偷偷上山之类的?。
孟侯没想到?师尊突然回来了，千言万语全压进心?底，他有好多问题想问师尊。
他行了个礼，禀道：“弟子没发现异样。”
陆小?瑶心?里还是不?踏实，左手拖着过于肥胖的?胖胖，右手又开始不?停地抚摸着，过于焦虑。
还是等?师尊醒了后给?师尊说?吧。
孟侯想起?了什么，眼底忽而明亮起?来，道：“前?两日有两个年轻人送来了好几面锦旗，都是青民村的?村民送给?师尊的?，弟子挂在了您的?房间。还有一枚铜钱，弟子放到?了桌上。”
陆小?瑶撸猫的?手一顿，一时间竟忘了高?兴。
终于有百姓愿意相信师尊了！上次树妖一事，师尊的?腰上还挨了一横呢。
“甚好，甚好。”她不?由自主地笑了。
只要有心?，世人一定会看见师尊的?真?心?的?。哪怕师尊体内有邪气，他也绝不?会伤害世人。
孟侯也为师尊感到?高?兴，嘴角上翘，笑容满面。
练剑场上，一众弟子们正?在努力学习剑道，一招一式行云流水，陆小?瑶一眼就看见了齐元。他的?招式快而准，往往三招之内就能看出对方的?破绽，再对症下药，杀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看了不?一会儿她就收回了视线，师尊不?让她和齐元亲近。
孟侯见师尊心?情不?错，也不?再说?胡话?，便不?准备将许久的?汤药再拿出来。只是小?师弟一直没回门?派，反而去了罗锦派，且一直待在罗锦派不?再回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贸然去罗锦派要人。
孟侯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口：“师尊，小?师弟一直没回门?派。”
陆小?瑶看着他，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心?，暴露无遗。
孟侯知道贾亦秋是女孩子么？
“贾亦秋是罗锦派的?弟子，现在回去了也正?常。”她解释道。
孟侯似乎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明明进了七星派，怎会是罗锦派的?弟子？况且罗锦派多为女弟子，为数不?多的?男弟子却是常年不?出门?派。
他心?里兀的?一揪，小?师弟莫非是个姑娘？
若是个姑娘，那……
陆小?瑶没想到?孟侯会是呆滞的?模样，而且还呆滞这么久，“她还是女人，你知道吗？”
女人。
孟侯嘴角微颤，似笑非笑的?，看不?出是喜是忧。
“师尊，弟子想去一趟罗锦派！”这是第一次没征得许白章的?同意他就跑了，跑得还很快，快到?陆小?瑶什么都还没说?呢，人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