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入门的弟子吵吵闹闹,倒比在浮山时,看起来更像孩子。
想想也是。
浮山上的弟子大多出身凡尘,从小便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让他们下山,相当于让他们“回家”。
白霜清点完人数,抬剑指着他们身后的院子:“今晚,你们就歇在这里,明日一早,我们启辰去幽冥秘境。”
“这里是小浮山,师兄没来过吧?”白霜目送弟子们远去,转身对燕容意感慨,“十年前,传送阵还是谁都能进的。”
十年后呢?
十年后,浮山派已经在传送阵边上建了名为“小浮山”的庭院,专门给想上山的修士落脚。
燕容意在思过崖关了十年,物是人非,世间的一切都变了。
“我们也歇歇吧。”站在他们身边的忘水,敛去眼底的愁绪,引着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看见远处有灯火亮着,便道,“执法队的执法者也经常在这里歇脚,等天亮了再上山。”
“……难道是殷师兄回来了?”白霜顺着忘水的目光望过去,悄声说,“他住的院子里有光。”
“我等会儿去看看。”忘水蹙眉摇头,示意他们跟上自己的脚步,“回来便回来吧,与我们没有干系。”
燕容意敏锐地察觉出忘水语气中的冷硬,悄悄拉了拉白霜的衣袖。
白霜似有所觉,扭头对他翻了个白眼。
燕容意:“???”
他莫名其妙地进了卧房,歇下的时候,还觉得莫名其妙。
——哒哒哒!
窗边忽然传来有规律的闷响。
燕容意一把抱住承影剑,翻身下床:“谁?”
“还能有谁?”白霜从外面将窗户推开,鬼鬼祟祟地翻进来,“这儿是小浮山,外人也进不来!”
他看清来人,松了口气:“你来做什么?”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白霜理直气壮地瞪了燕容意一眼,“你拉我的衣袖了!”
燕容意:“……”行吧,随你怎么理解了。
白霜在房里转了两圈,觉得蒲团不合适,床也不合适,最后干脆坐在了窗框上:“殷师兄的事,你别太在意,毕竟……你也有错。”
燕容意压根不知道白霜口中的“殷师兄”是谁,敷衍地点头。
“你总是这样。”却不料,他的态度激怒了白霜。
少年剑修蹙起眉,眼神在月光下,荡漾起名为“不善”的光:“你总是这样优柔寡断。要是你好好拒绝殷师兄,不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他最后也不会看破红尘,选择修无情道!”
燕容意:“……”
燕容意眼前一黑:“等会儿,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可是合在一起,我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白霜:“呵。”
白霜:“燕师兄,你有本事在殷师兄面前玩失忆,看他打不打你。”
燕容意虚弱地靠在床边,觉得前几任穿越者真是太厉害了,一个又一个黑锅,他背都背不完。
不,这不是黑锅。
这完全是人渣的级别啊。
“你是说,我以前吊着殷……姓殷的?”燕容意不死心地追问,“没有误会吗?”
“有什么误会?”白霜扭头不想看他,像是多看一眼,自己也会沾染上人渣的气息,“当初殷师兄对你多好啊!但凡去了秘境,得到的宝贝都给了你……你倒好,从不珍惜!”
“……后来他大概是憋不住表白了吧?”白霜幽幽叹息,联想到了自身的情况,凄凄惨惨地抱住剑,“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肯定拒绝了。反正那天以后,殷师兄就修了无情道……燕师兄,你要去哪儿?!”
白霜拽住鬼鬼祟祟地往门外溜的燕容意,冷笑:“殷师兄住在你的左边,忘水师兄住在你的右边。”
“……你是想被殷师兄的无情剑砍死,还是被我的春雪剑刺成莲蓬?”
前有狼后有虎,燕容意哭丧着脸说:“我哪儿不去,行了吧?”
白霜满意地放下剑,重新蹦上窗台:“其实我挺好奇的,你到底是怎么拒绝殷师兄的?”
“……单纯的拒绝,他也不至于修无情道。”白霜蹙眉沉思片刻,看燕容意的神情忽然变了,“你不会玩弄殷师兄的感情了吧?!”
燕容意第一反应就是摇头。
但他转念一想,前八任穿越者中的某一位,很可能玩弄了这位“殷师兄”的感情。
于是燕容意再次迟疑起来。
白霜见状,乐了:“你还真是没良心,迟早师尊也会被你气到去修无情道!”
燕容意想起承影尊者毫无温度的手和冰冷的目光,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承影尊者不修无情道,胜似修无情道。
在他怀里的承影剑不甘心地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见无人搭理自己,只得沉寂下去。
白霜离开后,燕容意枯坐在床头,惴惴不安地思考自己单独回浮山的可行性。
承影尊者虽然看起来不好相与,但和他没有感情纠纷啊!
燕容意痛苦地捂住脸,盯着被月影纱缠绕住的右手,忽然想起了忽略许久的《攻略》。
自从右手被缠住,他就再也没翻开过《攻略》了。
月色如水。
燕容意关上窗,吹熄了烛火,小心翼翼地拆下月影纱,手背上的九瓣血莲再次散发出妖冶的光。
“会不会有新的内容呢?”燕容意抬起右手,默念了九次翻页,新的字迹赫然出现在书页上。
——三天后进入幽冥秘境,获得大机缘。
“还真有……”他倒吸一口凉气,压抑住满心的不安,将右手重新用月影纱缠住。
《攻略》说他会在幽冥秘境中获得大机缘。
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燕容意有些犹豫不定。
先前,《攻略》上出现了能让他逆天修行的功法,可他看不懂,无从印证真伪。
如今,又如何判断《攻略》上的内容是真还是假呢?
燕容意转念一想,承影尊者让他去幽冥秘境寻无极草,以炼制恢复修为的丹药,《攻略》上所说的大机缘,应该也是一个意思。
“反正要去。”燕容意隔着月影纱拍拍手背,望向摆在床头的承影剑,“有师父在,肯定没问题吧?”
他说完,隐隐约约瞧见承影剑散发出了光辉,连忙将月影纱扒开,承影剑却还是老样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仿佛刚刚的光芒是他的幻觉。
“看错了吗?”燕容意好笑地摇头,“可能是最近老想着师父的缘故吧……”
他躺在床上,将双手枕在身后,无语地嘀咕:“不过,姓殷的和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燕容意百思不解的事,另一个人知道真相——
浮山七大长老之一的开阳长老座下,有一天赋极佳的弟子,名为殷勤。
殷勤无父无母,在拜入浮山派之前,是个乞儿,后跌进了浮山派的传送阵,被路过的开阳长老捡回去,当了亲传徒弟。
殷勤天赋高,肯吃苦,很快就成了浮山派年轻一辈的翘楚,后来更是被承影尊者选为执法者。
奈何,殷勤在修炼上有天赋,在识人方面,着实有些问题。
他眼瞎。
看上了浮山派最没心没肺的剑修——浮山派的大师兄,燕容意。
燕容意这个大师兄当得,和别的门派的大师兄不太一样。
别的门派,师兄都是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带着师弟修炼,到了燕容意这儿,他自个儿成日遛猫斗狗,没个正行不说,哪个长老收了新徒弟,他还非得亲自撩一撩。
殷勤沉闷惯了,骤一遇上燕容意这么热情的,没招架得住,动了凡心。
可惜燕容意只把他当师弟,偷喝酒时才想起他。
于是先发现殷勤心思的,反而是同样对燕容意产生旖念的承影尊者。
当殷勤第无数次将喝得酩酊大醉的燕容意送回到承影尊者的洞府门前时,承影尊者发了怒。
殷勤扶着燕容意跪在凌九深面前,双膝深陷在雪里,嘴角溢出鲜血,望着燕容意的神情,却出奇地柔和:“师尊,切莫责罚师兄。”
“我为何要罚他?”凌九深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攥紧,五指深深扣进掌心。
“也是。”殷勤咳出一口鲜血,喃喃自语,“是我邀燕师兄喝酒,不是他找我……师尊不必罚他。”
三言两语,已将所有的责罚拦在了自己身上。
“你心悦他?”
殷勤猛地抬起头,望进承影尊者风雪弥漫的双眸,又仓惶垂眸,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求师尊成全。”
他坦然承认,天地为之色变。
凌九深静静地站在原地,等殷勤的身影彻底被积雪淹没,才淡淡道:“本尊不允。”
短短四字,看似平静,实则已经道心不稳,胸腔里气血翻涌。
凌九深俯身,伸出鲜血淋漓的双手,将燕容意打横抱起,然后一步一步,走进洞府。
他在身影隐进洞府前,驻足,凝视着燕容意微红的脸颊,迟疑地将冰冷的唇印在了他的唇边。
只一瞬,便如饮花蜜,酌琼浆。
凌九深慌了神,呼吸间,抱着燕容意出现在洞府深处,继而猛地咳出一口精血。
风里,是殷勤疯魔般的怒号。
凌九深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没有丝毫悔意。
他把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贴在燕容意唇边,小心翼翼地抚摸,仿佛抚摸一片脆弱的花瓣。
“容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