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妥。
真的不妥。
万一耽误你修无情道可怎么办啊?
燕容意是这么想的。
可惜,他的意见不在大家的考虑范围之内。
原本忘水也不同意殷勤的加入。
毕竟在他看来,修无情道的殷勤连剑修都不算。
但白霜在一旁提醒:“燕师兄没有修为。”
忘水就立刻点头同意了。
“这就是废物的待遇。”扶西趴在他肩头哈哈大笑。
燕容意黑着脸把重明鸟丢出院子,心情复杂地望着这支护送新入门弟子的队伍,欲言又止。
连他在内,院子里共有四位浮山执法者。
这般“声势浩大”,要是被其他宗门的修士瞧见了,不知道作何感想呢。
燕容意摇了摇头,跟在弟子们身后,晃出了小浮山。
“小浮山”外,既是人间。
身着蓝袍的浮山弟子们一现身,门外的人群立刻聚拢过来。
有富绅拖家带口,给孩子送行,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和跃入龙门的乞儿告别。
“一入仙门,便要斩断俗缘。从小浮山出来的弹指一瞬,是他们和亲人最后的见面机会。”燕容意发呆时,殷勤毫无感情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师尊仁慈,允许弟子们在小浮山和亲人做最后的告别,等他们从秘境中回来,就再不能和俗世中的人有任何牵扯了。”
不过也有例外。
比如林瑶音和白垣,出身修仙世界,或家中长辈是散修,此刻就没有离别之苦,站在队伍里,静静地等待着这场告别结束。
仙缘难得,是福也是祸。
如今这些蓝袍弟子在凡人看来,已经脱胎换骨,走上仙途,可他们自己心知肚明,修仙之途崎岖蜿蜒,蓝袍只是浮山派最低等的弟子,他们的路还有很长。
燕容意恍惚中觉得此情此景很熟悉,头隐隐作痛起来。
“他对你好吗?”偏偏这时,殷勤还在他耳边低语。
燕容意忍不住蹙眉:“什么?”
殷勤微垂着头,捏着无情剑的手颤抖了一下:“师尊……他对你好吗?”
“你在开玩笑吗?”燕容意伸手轻轻按压眉心,不明白殷勤此话何意,半是认真,半是调侃,“我做了那么多错事,师父不仅没把我赶出浮山派,还要帮我恢复修为……世间有比他对我更好的人吗?”
话音未落,殷勤的神情竟已是惨白至极,嘴角更是溢出了血丝。
燕容意吓了一跳,叫着忘水的名字跑过去:“姓殷的怎么吐血了?”
忘水揣着手,雌雄莫变的漂亮脸蛋上浮现出冷漠的笑意:“吐血了?是好事。”
燕容意:“?”
白霜将他拉到一旁,责备道:“修无情道的修士动情之后,会反噬。”
“……燕师兄,你又去招惹人家做什么?”
燕容意百口莫辩,绕回队伍后排,犹犹豫豫地从承影剑外扯下一小段月影纱,递给殷勤:“你还好吧?”
殷勤惨笑一声:“多谢燕师兄关心。”
“不必不必。”燕容意摆着手,重新抱住承影剑,不敢再说什么,却架不住,殷勤宁愿吐血也要和他说话。
“燕师兄,师尊真的把承影剑给你了?”
“是啊,”他扯开月影纱,给殷勤看承影剑,“在这儿呢。”
殷勤:“还真是……”
然后吐了一口血。
燕容意:“?”
殷勤:“燕师兄,你没有修为,是怎么从浮山上下来的?”
燕容意:“承影剑带我下来的,可能是师父施了法术吧。”
殷勤:“这样啊……”
然后又吐了口血。
燕容意:“??”
殷勤:“燕师兄,师尊是如何允许你下山的?”
燕容意:“师父说以前总是阻拦我,这次不……你好好说话,别吐血。”
殷勤用月影纱擦着嘴角,信誓旦旦地说:“不吐了。”
然后再次喷了口血。
燕容意:“???”
燕容意撇下殷勤,走到白霜身边,严肃道:“我觉得殷勤喜欢我师父。”
白霜:“……”
燕容意:“我一提师父,他就吐血。不是对我师父动心,还能是什么?”
白霜:“……”
他好像知道殷师兄为什么要修无情道了。
“时间差不多了,归队吧。”站在不远处的忘水拍了拍手,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白衣剑修戴着执法者的面具,少了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多了几分肃杀之气:“浮山派弟子听令!”
以白垣为首,包括白霜在内,都高声答:“弟子在!”
“启程!”白霜执剑而立,雪白的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抬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又去看暗自垂泪的蓝袍弟子们,等人群散去,才淡漠道,“今日一别,他日再见,你们容颜不老,他们则是坟堆下的一捧黄土。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弟子们答:“明白!”
有些人擦干泪,不复先前悲伤,有些人口是心非,频频回头,等看不见故人,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
忘水没有再多言,心知有些人的仙途刚刚开始,有些人的仙途则已经到了终点。
然,仙缘既是如此,现在醒悟之人,未来又会坠入凡尘,现在执迷不悟者,以后也可能有大彻大悟的一天。
红尘万丈,天道向来不公。
浮山下有“小浮山”,“小浮山”又在浮山镇中央。
浮山镇紧靠幽冥秘境,镇中除了世世代代居住在此的居民,就是从各地赶来,想要进幽冥秘境,或是拜访浮山派的修士。
行色匆匆的修士见到一水的蓝色道袍,都恭敬地避让到一旁,又见浮山派的弟子身旁跟着四位戴着面具的执法者,大宗门的修士还好些,散修直接被吓跑了。
浮山执法者,修的是以杀止杀的剑道,断的是世间的纷乱阴阳。
可是真正问心无愧的,又有几人呢?
正午时分,浮山弟子走出了浮山镇。
他们回身对浮山镇的城墙行礼,算是彻彻底底地断了尘缘。
忘水从储物袋中取出巴掌大的扁舟,往空中一挥,舟随风长,很快溢出流光的飞舟就浮在了半空中。
浮山派的弟子们鱼贯而入,忘水和白霜御剑而起,一落于舟前,一人落于舟后。
“燕师兄,我们也走吧。”殷勤踏上无情剑,耐心地等着燕容意。
燕容意额角滑下一滴冷汗,摸了摸怀里的承影剑。
这剑怎么不主动带他飞了???
“燕师兄?”殷勤脸上浮现出僵硬的疑惑,“你若是不方便,我可以和你共乘一剑。”
“这样啊……”燕容意犹豫着低头,还没来得及答应,怀里的承影剑就猛地蹿起来,将殷勤撞到一边,再化为流光闪到他脚下。
承影尊者的元神隐去身形,搂着燕容意的腰,御剑悬浮在飞舟旁。
夕阳熔金,红衣剑修踏着血似的夕阳,负剑而立。
“你就那么喜欢和别人共乘一剑?”承影尊者咬牙切齿的质问终究只能说给风听。
同一时间,白霜仰起头,眼眶忽地发热,仿佛瞧见了昔日浮山大师兄踏剑而来,红衣似火,宛若画中走出的谪仙。
“燕师兄!”白霜压抑住内心的激动,高呼,“燕师兄!”
忘水和殷勤微微愣神,继而也跟着无奈行礼:“燕师兄。”
飞舟上的弟子们不明所以,不过见三位执法者都在行礼,便也跟着高呼:“燕师兄,燕师兄!”
燕容意静静地立于剑上,眼前滚过猎猎风雪。
原身的回忆又浮现在了眼前——
傍晚时分,两道白芒从天边飞来。
身着白袍的浮山派弟子御剑飞在半空中。
“晚课要开始了?”
“快一点!前几日来报信的仙鹤不是说师尊要出关了吗?”
“师尊已经闭关了五十年,错过这次晚课,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年!”
他们不断掐着剑诀,催促脚下的飞剑提速,可是云海中的浮山却像是海市蜃楼,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糟了。”其中一人止住身形,“护山大阵!”
“这是护山大阵?”另一人也停了下来,面露不解,“我们掐着时间,日夜兼程往回赶,怎么都不可能迟到啊!”
“难不成……师尊提前出关了?”
“那我们怎么办?护山大阵一但开启,没有特定的玉牌,谁也进不去!”
“你身上还有传音符吗?”
“两天前就用光了!”
……
两个浮山派的弟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通乱飞,无意中撞上护山大阵,瞬间引来两道手臂粗的天雷。
粗壮的闪电卷着狂风,直奔两位弟子而去。
一位弟子吓傻了,另一位咬牙提剑而上。
眼见闪电轰然而至,两位弟子都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一道血红色的光突然破空而来!
只见银紫色的闪电被红芒拦腰截断,红色的剑影舞成了细密的网。
碎裂的闪电化为星星点点火花,余下的一点威力在两位弟子发间噼里啪啦炸开。
他们齐齐抬头,护山大阵散去,露出悬浮在空中的巍峨高山,浮山。
浮山山下是成群的巨鲲,此刻巨鲲的羽翼遮天蔽日,卷起飓风,两位弟子站在剑上摇摇欲坠,同时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们踩剑向红芒飞去:“燕师兄!”
红衣剑修循声回头,桃花眼微弯,眼尾一点泪痣红得像血。
端得是丰神俊朗,气质无双。
“没事吧?”
嗓音更如玉石相碰,清脆悦耳。
两位弟子齐齐摇头,目光落在燕师兄身上就再也移不开了。
红衣似火,袖袍翻飞,恍若灼灼烈焰。
整个浮山派只有燕容意穿红衣。
因为他是承影尊者的徒弟,万里挑一的天才。
他从回忆中抽身,耳畔还回荡着轰隆隆的雷鸣,浮山弟子感激的话语也未曾远去。
燕容意回首,飞舟上的弟子们目光热切,与那日救下的两位师弟一般无二。
他鼻子发酸,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你还在吗?”燕容意喃喃自语,握拳负于身后。
或许真正的燕容意还在这具躯壳里,绝望地看着自己从天之骄子,沦落为凡人都不及的废物。
“只是一时的。”他暗中发誓,“燕容意……就是燕容意,浮山派的大师兄,无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