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数日,经过数个?城镇,卫昭却一直待在?船上。她不是没有想过要去?再?找一找府兵官员,可卫昭又莫名的?有些?不想动。
在?船上的?日子,没有侍女环绕,吃穿都需得自己动手,可同样的?,这里也没有追杀,没有禅精竭虑,也没有日日的?揣度和猜忌。卫昭撑着下巴,看着河水晃动,波浪轻轻拍打船体发出细弱的?浪声。远处有苍鹰清亮的?声音,她们重新远离了一座新的?城镇,平原上耸立着一个?个?小小的?山丘,圆滚滚的?,又充满了绿意,远远看上去?,就好像一个?个?绿色的?小青团,稚嫩可爱。
再?待一阵吧。
卫昭想,再?享受一下这样自在?的?生活,就像法伊莲所说的?那样,直接去?到海州,直捣黄龙,也以免生出旁的?事端。
卫昭懒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她舒展身子,眯起了眼睛,像一只餍足的?小猫。
外面传来了吵杂的?声音,卫昭看到几个?穿着短衫,赤着双足的?男子跑过,他们虽是瘦小,但肌肉结实,一身皮肤被晒得黝黑。这些?人?是船上的?船工们。他们彼此招呼,说话声音带着浓重的?方言,不似官话好懂,卫昭皱眉辨认了半晌,也没能判断出来说的?是什么。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官话是大周的?通行?语,但也是只有士人?学子,又或是自持身份的?人?才会说。但这里距离神都实在?是太远了,就算会说,他们的?口音里往往也带着浓重的?本地音调。而?如同船上船工,乃至船老大,也往往是不通官话的?,倒是小二之类的?,会因生意原因,官话还会标准些?。
但这种?情况,哪怕语言不通,卫昭也知道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法伊莲!”
卫昭下意识的?喊道。
“你叫我?”法伊莲端着一盆衣物从门口走?了进来,听到卫昭的?声音,发出了疑问声。
卫昭一转头便看见自己奴隶这副低等仆役的?模样。
这一瞬间,卫昭着实无?法将眼前的?人?与森林中持刀横立,那个?冷静又凌厉的?人?合在?一起。她心中平白的?升起了一股怒火,大步走?向法伊莲,低头看了眼她的?衣盆,里面放着好几件衣物,还有女儿家的?贴身衣物——全是卫昭自己的?。
刹那间,心头的?怒火雪融一般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羞恼。
“你,你,你怎么会洗这些?!!”卫昭大声道,眼神乱飘,不敢去?看法伊莲。
“不洗你穿什么?”她的?奴隶还是那副耿直的?性子,疑惑的?反问,走?到一旁去?,开?始晾晒衣物。女儿家的?衣物不好放在?外面晾晒,只能在?屋子里。
卫昭的?鼻尖绕着浓重的?胰子香气?,只要抬眼,就可以看到自己的?贴身衣物。她出生至今,莫说衣物,就连洗澡也向来是旁人?代劳的?。可是眼下,自己又为何这般不自在?。
卫昭思来想去?,也只能将眼前人?归于?不是普通人?的?缘故。
法伊莲,她的?奴隶,这么多年,她从来都不屑于?她,可是哪怕无?视,她也是自己心中那一道刺。而?这道刺,突然一日被拔起,让她看到她的?尖锐锋利后,又忽然的?去?做这样的?事……便如明珠蒙尘,宝剑藏锋,总让人?觉得可惜。
“这是下等仆役做的?事。”卫昭道。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法伊莲认认真真的?晾衣服,将衣物一抖一拉,空气?里发出一声干净利落的?脆响,活像一个?耳光,打在?身为主人?的?卫昭脸上,让她有些?脸上无?光。法伊莲顿了顿,又道,“我是奴隶么,身份还比下等仆役更差一点。”
此话倒是不假,刺青烙印总是比一纸文书更难消失,奴隶的?身份也是如此。
“……我们找一个?打杂的?。”卫昭鼓起了脸,扭头去?看门外。
“……钱要省着些?用。”法伊莲回答,说话间,她已经快要晾完了。
卫昭没了话,抿住唇,拧起眉头,生硬转过话题:“外面发生了什么?”
“说是要进入平吉湖了。”法伊莲回道,她干完了活,将木盆放到一旁,又坐到卫昭面前,没有一点奴隶的?样子。卫昭并不在?意,或者说她已经很习惯法伊莲的?这副做派了。她看到法伊莲摸出了一支炭笔,这玩意儿也是卫昭的?高祖发明的?,平日里使用不用蘸墨水,十分方便。她又拉开?了一张纸,在?上面画起来。
小河弯弯曲曲,穿过琼州,直入甘州。
海陆图志乃是每个?皇家子弟必学的?,卫昭看了几眼,便知晓了:“这是我们所处的?位置。”
“嗯,我去?船老大那看了眼绘图。”法伊莲答道,她在?前方画了一个?很大的?大饼,实在?有些?惨不忍睹,由此可见她的?奴隶并没有什么绘画上面的?才能,但也能勉强从敷衍了事的?水波上看出是个?大湖。法伊莲用笔头轻轻的?点了点这里,“这就是平吉湖。”
“是了,我想起来了,平吉湖首尾七百里,东跨甘州,西属海州,汪洋一片,日月若出没其中。”卫昭说道,她突的?精神一振,“横跨平吉湖,那我们便离海州不远了!”
此前卫昭读书,也读过这段,可是书上得来终觉浅,直至亲身至此,卫昭才陡然回过神来,书上写的?地方已经到了眼前。
法伊莲点头,随后便道:“最近平吉湖不太平,他们是在?挂漕帮的?旗帜。”
漕帮一般多有官府背景,否则又怎会来回帝国境内,畅通无?阻?
卫昭对此毫不意外,但她对法伊莲话中的?情况却是十分意外,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浑身发冷:“平吉湖中有贼寇?为何无?人?上报?”
瞒报是怎等大事?平吉湖首尾七百里,其中能潜藏多少贼人??若是这些?贼人?拧成一团,又会对大周造成怎样的?伤害!
卫昭深吸一口气?,她咬住自己的?后牙,看向法伊莲。法伊莲依然是那副冷漠的?模样,她对大周的?未来毫不关?心,卫昭愤愤不平的?想着,她怎会教?养出这么一个?奴隶?但理智很快回归,她深知此时的?愤怒不过是对奴隶的?迁怒,她努力的?平息自己怒气?,用嘴冷静的?口吻道:“去?探听一下,贼寇事件发生了几次。”
法伊莲点头,她站起身,低头看着脸色阴沉的?卫昭。
“既然商船头目这般在?意,恐怕次数不会少。”
卫昭露出一点苦笑,她又何尝不知法伊莲的?意思,只是听到这般直白的?话语,她抬眼,眼中流露出了一点无?奈来:“你啊,这样的?时候,不应说实话,哪怕说一句,或许事情没那么糟糕,也好过方才的?话。”
“说那些?又没什么用处。”法伊莲回道,她也勾起唇,“没人?教?过我,我便说实话。”
卫昭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只道:“这样,也是好的?。”
说话间,外面传来了宋思思欢喜的?声音:“姐姐可在?屋中。”
法伊莲看向卫昭,卫昭点点头,于?是法伊莲拉开?了房门,侧身让开?。宋思思看见法伊莲,似有些?害怕,不禁朝后退了一步,她的?后背抚上熟悉的?温暖。宋思思回头,看见阿棕站在?她的?身后,正关?切的?看着自己。她惨白的?小脸顿时露出了一点笑容来,低声道:“我无?事的?。”
“小姐……”阿棕面露关?切,又抬眼看了眼船头,见河水广阔,将船头悬挂的?旗帜扯得猎猎作响。她垂下眼,这才道,“风大了,奴去?为小姐拿件披风来。”
宋思思似乎有些?不甚开?心,她抓住了阿棕的?衣摆:“没有关?系的?……”
“你身体要紧。”阿棕轻声哄道。
宋思思便叹了口气?,松开?了手指,又依依不舍的?:“好罢,那你速去?速回。”
“自然。”阿棕答道,她看了法伊莲一眼。
法伊莲不动,只是道:“宋小娘子,我家主人?等你许久了。”
“啊哟。”宋思思这才回过神来,面上顿时飞起红霞,双手合十。法伊莲避开?,让宋思思走?了进去?,而?卫昭也已经收拾好情绪,站起身来,看向宋思思:“妹妹来了,正是巧了,我们可一边饮茶,一边聊天。”
“林姐姐。”宋思思三步并两步的?走?来,带着笑,“我与姐姐一见如故,你可不要嫌弃我聒噪。”
到底是哪里来的?一见如故,但确实是有点聒噪。
卫昭笑:“妹妹这样可爱,自然是不会的?。”
说话间,她抬眼看了眼法伊莲,沉下声来:“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法伊莲挑了挑眉,也不多话,转身离开?。倒是身后传来宋思思的?声音:“姐姐,你对她太凶啦。”
“……”再?不凶,她都要爬到自己头上了!卫昭想,她笑了笑,不多在?此处费口舌,只是又看了眼宋思思的?身后,问道,“你那……爱侣呢?”
宋思思双手捂住脸,露出一脸娇羞来:“阿棕替我去?拿披风啦。”她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看向卫昭,“姐姐,阿棕是我的?人?,你可莫要夺人?所爱,你有你的?人?了。”
卫昭一顿,她摇摇头:“我不夺你所好。”眼见着宋思思悄悄的?松了口气?,卫昭又慢悠悠的?道,“只是,妹妹,你既然维持了你那爱侣奴隶的?身份,就当明白,她一世?都是奴隶。奴隶就是奴隶,主子便是主子。”
宋思思脸色微白,她的?脸色本就白,是那种?病弱的?颜色,此时她的?脸色就更白了,衬得那双大眼尤其明显。她低头,看着自己细白的?手指,又抬头,看向卫昭嘴角的?微笑,最后低声道:“那又如何,她是我的?阿棕,只能是我一辈子的?阿棕,我总要想个?办法将她绑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