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原本就有点僵持的关系彻底降到了冰点。
整整三天，莫老板硬是一句话都没和欣欢说。
对方似乎也很清楚目前的状况，到了后面只是兀自早到晚退，连面上的招呼都不打了。
在欣欢的那一番抢白之后，莫仁生当然感到不舒服——可不舒服过后，有一句话却始终难以消解：
——他真的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就好比此刻，她因为需要测试游戏的缘故，面前搁着一块平板，手上拿着手机不时勾勾划划，完了还得在电脑上敲一阵子，一直忙碌而安静，十分专注。
为了工作的缘故，她不仅把头发染了回来，还剪短了一些，这样不仅披下来的时候利落，扎起来时也是个清爽的马尾——就好像她现在这样。
在他的印象中，她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眯眯的，带着一股子甜甜的、散漫的味道。
可现在他才注意到，其实她在工作的时候没有半点笑容，甚至因为过于认真的缘故，脸映着屏幕的荧光时，透着某种近乎平静的严肃。
——看起来一点也不甜。
可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她落在他眼里，却并不显得冰冷。
其实刚开始的几天，他还觉得有些不忿。
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他的心态有问题，或者说是他带着某种偏见，对她抱有刻板印象。
她这样的严肃并非针对任何人，事实上，这种工作态度正是一个认真的员工所应该具备的。
而当他这样想通后，他就理解了她这阵子工作时那种近乎冷酷无情、六亲不认的拼命态度。
——其实曾经的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
莫仁生自嘲笑笑。
事实是，自他的身子逐渐开始显怀之后，他明显地感觉到了精力不济。
孕吐过后，他很容易感到疲惫。
这一点他并没有和欣欢说过，只是暗中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重新安排了行程：一方面，他找来了可以信赖的合作人，负责接手对外接洽、融资等事宜；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彻底闲着，而是主动接过了一些人事管理的工作，顺便关注运营，关注新游戏的对外宣发。
也就是说，他已经开始逐渐脱离了高强度的工作——虽然不完全是因为体力跟不上，但也确实是迫不得已。
所以当他看到她这样拼命的时候，或许还有那么一点莫名的失落？
不仅仅是因为情感上被冷落，也许还因为在工作的步调上似乎不再那么一致。
莫仁生叹了口气，手默默按在肚子上。
他不知道怎么的，就有点想起来人事组长王玲在和他请产假时开的玩笑，说她也想多休息几天，但是就怕休息得久了，其他人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正想着，面前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抬眼，是欣欢过来给他加水。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对他喝水的节奏已经把握得非常准确。
抛开其他的不谈，单从工作上来说，她确实做得无可挑剔：助理的工作已经得心应手，游戏组的工作也有声有色。
“谢谢。”他说，没有错过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莫总客气了。”她笑笑，神色看着没有半点异样——或者说完全就是公司里普通员工对上司的模样。
而他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她的这个样子了，不过……
莫仁生端起杯子喝了口，还是从看似普通的白开水里尝到了蜂蜜的味道，微甜。
自从这个办公室禁止零食之后，余助理遵守得十分好——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唯独喝蜂蜜水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莫仁生不止一次看到她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以为他没注意，然后就使劲往她自己的水杯里舀了一大勺蜂蜜。
当然，也从没忘记给他也加点。
莫仁生又喝了一口，看着不远处一脸认真工作的余助理，笑了笑，也重新投入了工作中。
……
下午的时候张翔找到他，是关于他们组新开发的MOBA游戏。
几个月来，游戏已经从α测试进入β测试，马上就要开启不删档测试。
其实原本的进度没有这么快，但是鉴于当前手游市场井喷，MOBA类型还没有完全饱和，公司为了抓住机遇，特地从其他组抽调了人手过来，加快开发游戏天梯以及新英雄。
张翔过来讨论的就是新英雄的事。
见了莫仁生，他也不啰嗦，直奔主题：“这次《混沌之战》要发布的新英雄数量有点多。”
莫仁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正在看游戏展宣传的策划方案。
“怎么说？”他问，说着看了眼欣欢。
欣欢意会，冲张翔微一点头，就打算出去。
张翔摆手制止了：“其实和你也有关系，听听没事吧？”他转向老板。
莫仁生微一颔首，算是表示同意。
欣欢就走到了张翔边上站着。
张翔继续说了下去：“本来预计宣发的英雄有三个，加上原先的十五个，这样就有十八个了——但是后续英雄开发还在探讨中，所以从放出节奏来看，一次放三个没有必要，组里讨论之后的建议是，先放出两个。”
莫仁生心里有数了。
这次测试正好赶上魔都的游戏展，放出的英雄必须有足够的亮点。
事实上，这三个英雄的设计他都已经看过了，可以说是都各自的特点。
除了欣欢设计的那个之外，还有一个女性治疗英雄和一个输出型英雄。
单从角色来说，前者是希望天使，角色虽然不露脸，但具有女性英雄几乎必备的细腰长腿。移动的时候衣袂飘飘，而释放技能的时候，配合半透明的翅膀以及圣光技能特效，更是视觉效果满分，酷炫无比。如果再配合一波出色的皮肤设计，激发玩家的购买热情应该是非常容易的事。
而后一个备选英雄则是暗黑系英雄亡魂收割者，手持巨型镰刀，虽然看着衣衫褴褛，皮肤青白很是可怖，但这个角色是公司另一款游戏中人气角色的延伸，论坛上玩家求出的呼声极高。
相比较之下，欣欢设计的食人法师主要亮点就在玩法上，其他方面看起来就很是有些不能打，无论从外观还是角色背景上来说。
莫仁生心里多少有数了。
他问张翔：“那么你们讨论的结果是什么？打算怎么选？”
张翔说：“事实上组内已经进行过第一轮投票了——但是这个项目是公司重点推的项目，所以这么大的事我也不好擅自决定。我们和人事讨论了之后，觉得正好和这个月的团建活动可以合在一起。”
莫仁生示意他继续。
张翔看了眼欣欢，说：“讨论的结果就是，团建活动的时候增加一个项目，邀请全公司所有人进行投票。除了例行的发表介绍角色之外，由设计者自行组队，开自定义模式3V3，两两进行BO3（三局两胜）的表演赛，在比赛中展示各自的新英雄。”
莫仁生皱眉：“食人法师是两个人操纵的？”
张翔点头：“是的，而且食人法师共享生命，所以在这种3V3的对线中确实有点吃亏，一旦阵亡就直接损失两个角色。加上队友人数有限制，也就是说，欣欢的队伍实际上只能再带一个人。”
而这个额外的人，可以说除了治疗角色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太多的选择。
欣欢显然早有准备，接话表明态度：“我没问题的。”
既然各方都没有问题，莫仁生自然也没什么意见，和张翔又简单交代了几句之后，后者就离开了。
莫仁生特地多看了欣欢几眼，发现她应该也确实早就参加过相关讨论了，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焦虑。
他想了想，还是问她：“你真的有把握吗？”
欣欢正在垂头思索，听到莫仁生的声音，下意识地“嗯”了声。
“应该没问题。”她说。
莫仁生说：“正常游戏是5V5，这种展示局人数少，确实对你的英雄不太友好，而且……”
他沉吟了一下，望着她慢慢地说道：“你这个英雄相当于两个人同时操控一个角色，所以选队友的时候对默契程度要求很高。”
“这个你放心。”欣欢自信一笑，“我已经选好人了。”
莫仁生心头一跳，面上依旧镇定：“哦？”
欣欢说：“步姚游戏打得不错。我前阵子和他练了两把，觉得应该还可以。”
莫仁生沉默了一会儿，半天才想起来，这个叫“步姚”的员工好像和欣欢同组，貌似就是以前坐在她对面的那个。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有点不爽。
大概是他脸色变化太明显，欣欢哈哈一笑，问他：“老大，你是不是也想玩啊？”
莫仁生冷哼：“没空。”
欣欢继续笑他：“不用不好意思啊，队伍里还有个空呢。”
莫仁生鄙视：“我不玩游戏。”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很久没打游戏了。”
欣欢看老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有些郁卒，赶紧安慰他：“没事没事，我就问问——不过老大，你连自己公司的游戏都不玩吗？”
莫仁生沉默。
欣欢啊了一声，说：“那很可惜啊，其实我们公司的游戏真做得很不错，包括消消乐也是，我都充值充到VIP6了呢——超好玩！容易上瘾！你有空的话真的可以试试。”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取出手机来给他看自己的消消乐战绩。
莫仁生看她像个孩子一样炫耀自己的排名，听着听着嘴角就忍不住扬了起来。
她是真的很喜欢游戏啊。
他想。
正是因为喜欢，所以只要一说起来眼睛就闪闪亮的，仿佛盛满了光。
……
团建定在了喜闻乐见的周五。
投票之前，例行在报告厅里先做发表。
在场的参与投票的人员中，纯参与项目的人员可能就占了五分之一不到，剩下的主要是展示给其他组的、包括一些行政人员——也就是说，多做给不完全相关的“外行”看。
资料早已分发下去，大概人事也有提醒过重头戏在后面，所以三个设计者在介绍的时候都说得简明扼要。
莫仁生因为身体的缘故，近期有意淡化存在感，加上这次的投票会走亲民路线，索性就直接找了个靠门的角落坐着，落得自在，也更方便他观察。
今天欣欢特地穿了一身正装，还化了点淡妆。
西服西装裙看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却很好地收敛了她身上原本那种过于活泼的气质——不，应该说几个月下来，她已经很快地进入职场角色，看起来很有“余助理”的感觉了。
他知道她不是怯场的类型，但是也没想到，她在台上介绍的时候，面对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半点都不慌，讲得条理清晰。不说十分出彩，但也绝对跳不出半点错来。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不过在欣欢下台的时候，王玲走到台边拉住了她，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而欣欢看起来脸色也不是太好。
莫仁生心里一紧。
台上，王玲显得很是为难。
她问欣欢：“你确定就这么抽？”
欣欢说：“没事啊，只要你们没问题，我就没问题——反正步姚来不了了，这叛徒跑到对面去了，那其他换谁不都一样吗？不如增加点节目效果。”
王玲想想也是，便走上台宣布，欣欢这组因为临时变动，决定现场抽取一位“幸运观众”，参与接下来的表演赛。
下面当即一片哗然。
这种临时组的队伍，一般十有八九都是个坑。
哪怕是表演赛，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上去“被秀”。
见状，王玲又补充道：“抽取到的幸运观众可以自行选择露面与否，不用担心‘被坑’。所以希望大家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积极报名抽签，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此言一出，果然有不少人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欣欢笑笑，接过人事给的签盒，随便抽了一张便直接塞给王玲，然后潇洒冲场下挥了挥手，转身朝着选手室走去。
王玲接过签低头看了一眼，随即惊讶，正想喊住欣欢，却发现对方早已走得影子都不见。
欣欢来到选手室门口。
她先是站了会儿，随即自嘲般一笑，推门走了进去。
门内，最靠里的位置坐着一个人，显然是早就到了。
只一眼，她就认出来，那是莫仁生。
他正戴着电竞耳机，专心调试设备，配合他那一身不算太合身的运动服，松软的头发——看着就像个初出茅庐的职业选手，带着某种时光倒流般的青涩与专注。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却又好像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仿佛下一刻，全世界的辉光都会落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