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陷在了梦魇里,翻来覆去,怎么也醒不过来。
一会儿是遥远的、仿佛已经不知道发生在哪个时空里的争吵,吵着要分开,要分割,唯独没他什么事;一会儿是他气呼呼地追着胖子跑,可跑着跑着就变成了追她,再追着追着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四野茫茫的、不断围拢而来的黑暗。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喊些什么的,可能是一句话,也可能是一个名字。
然而他能听到的只有冰凉的风声。
只有风。
窒息的感觉有增无减,他摇摇欲坠,却不知怎么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蹲下来。
仿佛只要蹲下来了,就是在向什么认输。
不知道挣扎了多久,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覆盖上了他的手,冰凉僵硬的手。
然后慢慢地覆上了他的眼睛。
于是虚无的黑暗终于消失,被更温暖真实的黑暗取代。
有什么声音细细的,仿佛是窗外的雨声,又仿佛是他耳边的咕哝。
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听清,是她的声音。
她在问他:“做噩梦了吗?”
他咳了两声,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仿佛终于找到一个锚点。
“嗯……有点。”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转头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站在黑暗的客厅里,浸在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光里,没有直接回答。
她在他脸上揩了一下,然后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温声道:
“都是汗……等我去给你拿毛巾。”说着转身就要走。
他不知怎么就生出一股冲动,想也没想就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搂紧了她的腰。
“哎?”她仿佛吓了一跳,稍微挣了下,没挣脱也就任由他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说:“真的好多汗哎——臭死了。”
他抱着她,闷声:“你嫌弃我。”
“臭还不许别人说了?”她先是好笑,然后又好声哄他,“先擦擦,擦了就不臭了。”
“唔……”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了手。
欣欢先开了空调,然后开了灯,把毛巾丢给他:“擦了去卧室换件衣服——你还没吃饭对吧?”
步姚一边眯眼龇牙,一边下意识地揉了揉肚子,确实感觉到了饿。
“我就知道。”她说,“快去换衣服,然后出来吃饭。”
步姚乖乖地回了卧室,等换好出来,欣欢已经在桌上摆好了三菜一汤,刚从保温罐里取出来,还热腾腾的。
“你来很久了?”步姚问。
欣欢摇头:“没呢,烧饭要点时间,本来想喊你上来,结果我看你半天没回……”她顿了下,“我就说下来看看。”
她仿佛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没说下去:“算了,你先吃饭,一会儿我有事和你说。”
步姚其实不喜欢她这种把他当孩子看的表情,但此刻心情莫名的好,看她这个样子,不知怎么还有点甜,当下也没说什么,乖乖吃饭。
他一边吃,一边问她:“什么事情,这么郑重啊?”
她没回答,只是让他好好吃,吃完了再说。
他哦了声,沉默着吃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假装若无其事地开了个话头:“刚刚那个不是你想的那样。”
“……啊?”欣欢仿佛有心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就是刚才那个小孩,”步姚解释,“那个是我弟弟……同一个老妈不同爹,以前一块儿住。”
“哦。”欣欢点点头。
步姚又说:“反正就是那样,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就是为了……和你住得近点才搬过来的。”
他最后一句说得含糊,说完就继续扒饭,很快就把桌上的菜扫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开始收拾。
欣欢似乎对他的家庭不是特别感兴趣,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有点失落,但也确实松了口气。
“总之就是——哎,算了下次还是我来接送吧。”
他认为自己真正不爽的原因,还是在那个小白脸身上,决定还是亲手负责欣欢的上下班,以绝后患。
欣欢点了个头:“我都可以,其实……”她犹豫了下,“今天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啊?”
“其实不是不让你打球,”她仿佛证词酌句,说得比平时慢了些,“也不是不让你打游戏……只是真的不合适,风险太高了。”
步姚奇怪:“有什么危险的?”
欣欢转身,到门口的衣帽架上取下了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文件袋,递了过去:“你看一下。”
步姚好奇接过:“什么东西啊?”
说着拆开来一看,第一份文件就是他的体检报告。
大脑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疯狂叫嚣让他停下来——可理智告诉他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身体有问题呗。
打开报告,他发现这份比他上回拿到的还要再厚一点,再一翻,里面有关CT和彩超的部分有不少报告,而最下面的是一张彩超特别清楚。
他当即僵住了,仿佛不敢确信般,那张彩超单看了一遍,尤其是名字的部分。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某种最坏的打算,却偏偏没想到,最坏的打算之外,还有更加可怕的消息。
对面欣欢一言不发,等他看完了鉴定书又拿起了彩超——最后还摸了把肚子。
全程表现正常,只是脸色有些严肃,半晌没说话。
——这已经比她预想的要好多了。
欣欢稍稍放松了点,告诉他:“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们可以再一起去做个检查——这上面的月份已经有点早了,以防万一。”
看步姚不说话,她觉得还是应该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虽然我知道有点难以接受……但还是查一下吧……你还好吗?”
他终于从彩超单子上收起了目光,点点头:“还行。”
欣欢小心翼翼地安抚他:“你不要有心里负担……我其实对孩子没有意见。”
他说:“哪怕这孩子可能是别人的?”
她露出有点古怪的神情,但还是点了点头。
步姚笑了:“那行吧。”
欣欢问他:“你接受了?”
步姚笑笑:“那不然还能怎么样?总得先做检查,搞清楚怎么回事吧?”
看他逻辑清楚,欣欢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白天看不出来,但是检查出来确实是有的……总之还是要确认下,回头和倪医生约个时间吧。”
步姚点头。
一切如常,两人一起把碗洗了,又打扫了房间,然后一块儿玩了下游戏。
欣欢把之前欠的大头菜给还了,告诉步姚别每天蹲点,她会帮忙收的,见步姚开开心心应了,才彻底放下心来。两人又腻了一会儿,差不多九点的时候欣欢便告辞回去休息了。
而她前脚刚出去,后脚步姚就抓起了检查单,匆匆忙忙把衣服穿好,在门口听楼下关门之后,又等了会儿,然后便冲下了楼去。
他一边下楼,一边给发倪衮之发信息:
——“肚子里的那个东西要怎么样才能拿掉?”
……
另一端的倪衮之在自己家里,刚吃完外卖在看书,突然就收到这么一条信。
他摩挲了一会儿手机,没立即回。
等对面那个【我老婆天下第一】又发了一堆信过来,像个被渣了的前任一般,他才慢悠悠地回了一条。
【LotusN】: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是药物流产基本不可能,毕竟男性生理结构不一样
【我老婆天下第一】:那手术呢?
——这么狠?
倪衮之挑眉,手指却开始飞快地在屏幕上点了起来:
【LotusN】:你问过老同学的意见了吗?
【LotusN】:我记得她上次拿到结果的时候,告诉我她不介意来着,你最好还是问问吧?万一有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LotusN】:毕竟月份都大了,危险性不说,也挺残忍的……她要是愿意,难道不是好事吗?毕竟这个世界上,愿意这么无私当接盘侠的,基本都是真爱了。
发完倪衮之很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按照他对步姚的了解,对面应该怎么也拉不下脸让欣欢当这个接盘侠。
他等了会儿,看对面没说话,便满意了,最后编辑了一条发过去:
【LotusN】: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个就需要安排了,你是我们的MVP用户,隐私方面不用担心
结果刚发出去,就发现不对:他被拉黑了。
与此同时,他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欣欢的消息。
【我太难了】:你先别管
【我太难了】:回头联系
然后对面就再没信了。
……
“你干什么?”
步姚走到楼下,正发着信息,突然手机就被抢了——一看是欣欢,还没来得及发作,就看她捏着手机一通操作。
这边欣欢手速极快,一下就搞定,抬眼看他:“我才要问你干什么?不是说好了要准备休息了吗?”
她又说:“这还下着雨呢,伞都不撑你想去哪里?”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折叠伞递过去。
他没接,脸上亦无半分笑意,眼神甚至可以算得上冰冷,人高马大地往欣欢面前一站,多少有些吓人,可欣欢半点也不慌,只是捏着手机看他。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还是他转开了眼,伸手:“手机还我。”
她把手机往身后一藏。
他等了会儿,见她不说话,笑笑:“那算了,送给你。”
说着便转身要走,不想她动作更快,直接两步拦在了他面前,将伞稳稳地撑在他头上。
“让开。”他皱眉。
她问:“我要是不答应呢?”
他皱眉,莫名觉得这句话耳熟。
但此刻他烦得要命,根本没心思去细究,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让开。”
她也笑:“如果我说我不让——你下一句是不是‘我不打女人’?”
“瞎扯什么呢?”
他更烦了,侧步就想绕开,可不管怎么绕,她始终拦在他面前。
步姚停下了动作,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妥。
他天天打篮球,这种过人的动作理应非常简单,可是却甩不脱欣欢——她的动作不像是练过,但也实在比他想象得敏捷得多。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她,就好像第一次那样: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她依旧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件白色的短羽绒,一张脸有小半都陷在毛茸茸的领子里,撑着一把大大的黑伞,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黑白二次元中走出来的少女。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她其实一点也不柔软,也不文静。
不笑的时候,和可爱完全沾不上边,尤其是眼神,太过沉静——不锋利,却稳得可怕。
——见鬼了。
他想。
他从来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可他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差不多了吧?”她说,“我正好也不打孕夫——不管你生不生,今天都先回去,太晚了。”
“凭什么?”
她笑了,但是这次大概是被气笑了:“你就不奇怪我怎么知道你出来了吗?”
“怎么?”
她说:“这么离奇的事,你居然一句多余的问题也没有——步姚,你就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怀上吗?”
“……为什么?”他问。
她把他的手机丢还给他:“上号。”
“什么乱七八糟的?”
“混沌之战,上号,你那个小号。赢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输了你今天就听话——敢来吗?”
说罢她也不再理他,而是直接转身上楼。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默默地跟了上去。
等回到了房间,游戏正好加载完毕。
然后他收到了一条信息:
【泥霸霸邀请你进入单人挑战】
……
“——如果我不答应呢?”
她问他。
“那便战吧——”他说,“赢了你就听我的,输了我就听你的。”
“行。”
面前的女孩子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校服外套一扔,直接就扑了上来,和他掐在一起,半点情分都没留,三两下就收拾了他。
他输得一败涂地,以至于再看她的时候都有些恍惚。
她却仿佛无事发生过,擦了把嘴角的泥,走到了他面前。
借着日落前的最后一点光,她那仿佛藏于黑暗中的脸终于还是清晰了起来,同她的声音一样。
……
“怎么样,服不服?”
梦中的女孩子坐在他的身边,直视着他,眼神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023:54:39~2020-05-2220:1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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