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高骈这般趾高气扬,成竹在胸,沈璧气笑了,“高骈,你三翻四次派人来提亲,被我拒绝后,又这般设计,我真有理由怀疑,看上我的不是令嫒,而是你。”
“放屁!”高骈被这番荒唐之言噎得险些岔了气,“沈璧,你与我面圣去!我们去皇上那里说道说道!”
圣上虽不会为沈璧指婚,但如果是他自己接了绣球,那就另当别论了。毕竟关乎到女子的名声,更何况还是尚书的女儿?
两人正说话间,“咚”的一声,对面酒楼的窗户上掉下一个人。
还好高家招亲,街上买糖人的小商贩被迫将摊位挪到酒楼门口,那人好巧不巧掉在了摊位上,得以免去摔断胳膊腿儿的祸事。
“让一让,让一让!”掉下来的男子龇牙咧嘴地站起身,穿过人群,走到两人面前。
他摸着胳膊肘,抽气声不断,“为何这街上所有人都知道高家的绣球不能抢,抛中谁就是谁,而单单侯爷和那位壮士不知道?你们在故意陷害侯爷!”
真是人一倒霉,喝凉水都塞牙。高骈斜了眼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子,语气不善,“你又是谁?”
“草民朱承轩,家父乃是御史大夫朱潜。”朱承轩施礼,不卑不亢地回了话。他刚才在对面楼上看到沈璧蒙眼,这会子有机会,忍不住好奇问道:“王爷的眼睛……”
“见不得某些人的丑恶嘴脸。”沈璧淡淡回了句,幸灾乐祸的低调又明确,“高大人今天真是挑了个好日子,正巧赶上朱御史的公子在此。”
“草民今日来此小酌,听闻有人抛绣球招亲,心想反正闲着无事,不如瞧个热闹。不巧将方才的一幕看的清楚明白。高大人,令嫒抛绣球前,可没讲大家都当木头人啊!接到绣球的是那位壮士才对!”朱承轩袖子一抬,将众人的目光重新移向屠夫。
高骈被两人气得够呛,忍不住又要破口大骂之际,家丁上前与他耳语了一番。高骈的眼可见地换了神色,看向沈璧的眼光,狠毒的恨不能将他吃了,“沈璧,你竟早有婚约!既如此,为何一直不说!你是专门在等着看老夫的笑话么?”
“婚约?”沈璧抿唇。
高骈声嘶力竭,“你装什么装?整个京城都在议论,你四岁就已定了亲!好你个沈璧,今日你让老夫颜面尽失,不报此仇,老夫誓不为人!”
四岁。
婚约。
季!北!城!
沈璧攥紧拳头,眼底是不可测量的幽暗。
他很确定,如果此刻季北城站在他面前,这一拳妥妥就是他的。
传言一事暂且不谈,沈璧知道他出现在这条街,这座绣楼下,一切都是高骈有意为之。
“这么说来,白云观的那封信也是你们写的?”
高骈虽心虚,面上却分毫不怂,冷哼一声,没有理他。
“此事本侯记下了。高大人先办喜事,我们来日方长。”沈璧转身离开。
他虽很想跟高骈清算一下这些恩怨情仇,但不管怎么说,不能搅黄了这门喜闻乐见的亲事。
高骈恨极怒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
“哎,侯爷,等等我!”朱承轩整整衣衫,跟了上去。
“滚!”
“侯爷……”
无论如何,这件闹剧能到此结束,也有朱承轩的功劳,沈璧不是不知感恩的人,但眼下——他只想静静。
“此次承你的恩情,本侯自会回报。你若以此要挟,便是痴心妄想。就算你不出现,我也不可能娶高溶月!我沈璧不想做的事,还没人能强迫的了。”他解下发带,眼神如冰雪。
朱承轩被沈璧一呛,脸又红了起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若再跟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从听闻定亲开始,他的胸口好像被人塞了一团麻线,纠结缠绕着,令人喘不上气,实在懒得和朱承轩周旋。
福伯尚不知绣球的事,乍见沈璧阴着脸回来,还以为他去白云观见了故人,心中郁结所致,一时想劝又不敢劝,只能站在房外候着。
后半夜,听闻婢女说侯爷已经睡下,他才惴惴不安地离开。
一夜未眠,辗转等到天刚破晓,福伯就悄悄进了院子,来探消息。
沈璧倒是起得早,却只穿了里衣,胡乱裹条袍子,躺在庭院的藤椅上睡回笼觉。
福伯见他衣衫不整地窝在花架下,活像一颗剥了一半的荔枝,又是连连叹气,忙进房取出毯子为他盖上。
昨夜翻来覆去的做梦,虽睡了一夜,天亮却越发困倦,说起话来也是含糊不清,“福伯。”
“侯爷怎么睡在外面?伺候的人呢?”
“房里太闷。”沈璧半睡半醒间嘟囔一句,“我打发他们下去了。”
“暮春早晨,尚有凉气,侯爷的伤还没好透,可莫要再染了风寒,老奴服侍侯爷回房睡吧?”
“无妨。”沈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袖子滑下去,露出玉藕般的手臂和腕间引人注目的绯红发带。
福伯不知他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惶惶不安,站在一旁不开口,却也不离去。
沈璧坐起身,捏了捏眉心,“你来有事?”
福伯不敢说担心了一夜,只道:“无事,老奴就是过来看看。”
沈璧将发带自腕间取下,十分随意地系住头发,绯红的发带如熠熠燃烧的火焰。“正好,我有件事要交代你去办。”
福伯道:“侯爷尽管吩咐。”
沈璧抬眸,眼神比烈日照露还要犀利,“听说整个京城最近都在议论本侯的婚事,还说我自小就定过亲,福伯,你可听说过这件事?”
“这……有所耳闻。本来昨日想禀告侯爷的,因书信一事,就给耽搁了。”
沈璧颔首,倒也没责怪他知情不报,只道:“你去查查消息是谁放出来的。”他支着下巴,似已明察秋毫,洞悉所有,“先查季北城,他嫌疑最大。”
“……是。”
福伯心里打鼓,这事该不会真与季将军有关吧?两人目前的关系本就已势同水火,若再增事,恩恩怨怨恐怕真解不开了。
“对了。”沈璧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福伯抬头就看到一幅美人初醒图,心里忍不住感慨,将来也不知道会是谁,陪伴在侯爷左右?不管是谁,都是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
福伯原以为沈璧会对他说两句暖心的话,没曾想,那边开口就是,“如果真是季北城,你带副棺材回来。”
“……”
福伯腿肚发软,带棺材可还行?他认真捋了一下自己目前所知的关于定亲这事的所有信息,心里有个疑问渐渐成形。
“侯爷定亲的事,为何会跟季将军有关?”
沈璧的脸先是一红,又是一白,最后黑了下去。
福伯的重点抓的稳,准,狠。
“这般恶意中伤本侯的,除了他,你还能想到第二个人?”沈璧语毕,不等福伯回答,迫不及待地挥手将人打发走了。
他缩回藤椅里,睡意全无。
原来所谓的和过去一刀两断,不过是众人皆醒,我独醉的自欺欺人。
那些纵横交错,千丝万缕的联系如藕丝般,怎么也拉不断,不但不断,如今根根藕丝皆已化作无数雪白幽亮的银针,汇集于他的胸口。
建宁二十二年春末,距京城百里之遥的桑庄新来了一户人家。
这家的大门一直紧闭着,没多久,村里便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有说是个失去孩子的独居老人,有说是为了躲债的赌徒,还有的甚至暗自疑心是不是逃亡的犯人。
直到两个月后,村里人第一次见到这户人家打开门,门后走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女子怀里还抱着个三岁左右的女娃。
那女子生的端庄面善,若不是脸颊上有道可怖的刀疤,应是个绝色佳人无疑。
村里的妇人很快与她相熟,知道她夫家姓沈,因自己容貌被毁,无颜再在夫家待下去,便带着孩子来到此地。搬家途中染了风寒,加之体弱,闭门休养了两个月方痊愈。
村民们见她身段消瘦,弱不禁风,不似劳作之人,且衣着并不寒酸,皆以为她必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妻妾,受了委屈,躲到这里。至于什么样的委屈,每人心中都有一种推断。
沈娘子虽看着娇贵,却十分聪明好学。播种,种菜这些农活,看上几遍就能学会。她作农活时,总会将女娃安置在田埂上,抬头就能瞧见。
一日,沈娘子正向赵大娘请教如何给豇豆搭架子,女娃脆生生道:“娘,阿璧要尿尿……”说着便自己站在田头小解起来。
赵大娘一拍大腿,急忙上前,“这娃娃,快蹲下,裤子要尿湿了……”她的声音在走到沈璧面前时,戛然而止,“阿璧……阿璧是个男娃娃?”
沈娘子没有答话,低头继续绑绳子,只是那裂了不少口子的手,在微微地抖着。
赵大娘见她不想多说,也不好再问。毕竟在云楚有些地方,孩子三岁之前是有这样养的,可阿璧已经四岁了。
后来,村民都知道了这件事,再不久,村里的孩子也知道了,于是,他们便想方设法地验证沈璧到底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