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哼唱歌谣的孩子年纪尚小,吐字不清,调子虽对,唱词却囫囵吞枣的模糊。他一边咿呀着,一边踮起脚尖摘那越过墙头的青梅。
“哎吆,这小美人是谁呀!”赵大娘提着刚从王麻子那买来的烧饼往家赶,遇到路边的沈璧,停下来跟他打了个招呼,“阿璧,你怎地一个人在这?”
她拿出香喷喷的烧饼塞到沈璧手里,又点点他肉呼呼的小鼻头,“阿璧嘴馋了?这青梅还没熟,酸得很呢!”
沈璧原是觉得青梅色泽碧绿,犹如翡翠,一串串挂在枝头,煞是好看,想摘几颗回去送给阿娘。
他觉得好看的东西,阿娘也一定会喜欢。
烧饼的香气直扑入鼻,勾起了孩子肚子里的馋虫,沈璧咬了一大口,含糊道谢。
赵大娘拢着袖子,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笑眯眯道:“阿璧,这是你阿娘给你裁的新衣裳?”
“嗯!赵奶奶,漂亮吗?”
他腾出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提着镶有金丝海棠的绿裙摆,在赵大娘面前转了两圈,又把腰间挂着的一块白玉也拿给赵大娘看,“还有这个玉佩,坠子也是阿娘做的!她说白玉一定要配绿流苏,还说阿璧穿绿色特别好看!”
新衣用的料子不是很好,玉的成色也一般,街上花个几十文钱就能买到的那种。经过沈娘子的手,档次就不一样了,不知道的人定会以为这玉佩价值不菲。
“阿璧,你娘的手可真巧,这金丝海棠绣的竟像真的。还有这玉,配你这身新衣,就像……就像……”赵大娘连说了几个就像,却因胸中无墨,比喻不出。
沈璧脆生生地接下话,“像白鹅浮于春水。”
“对对对!”赵大娘含笑揉揉他的软发,“就是这么说的!这衣裳把阿璧的小脸衬得更白了!阿璧长大了呀,一定是个大美人!”
“真的吗?”沈璧笑弯了眼睛,这个夸奖显然比手里的烧饼更让他开心。
赵大娘连连点头,“真的!快回去吧!别叫你阿娘担心。”
“多好的孩子!”赵大娘惋惜摇头,“可惜了!”
“可惜什么?”李二娘举着一把青梅,从院里探出头,“阿璧走了?我给他揪了梅子……”
赵大娘叹气,“这么可爱的男娃娃,你说这沈家娘子怎么偏要照着女娃子养?唉……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李二娘亦跟着叹气,“深闺大院里的事,谁知道呢?许是为了躲避……”她欲言又止,“算了,不说了。沈家娘子人挺好的,咱不能背后嚼人家舌根子。”
赵大娘点点头,又想起沈璧那粉嘟嘟的小脸,忍不住多说一句,“只是苦了阿璧这娃子。”
“人各有命,说不定以后……就好了。”
两人感慨一番,各自散去。
且说沈璧,晃着小脑袋,又哼又唱地往家走,刚转个弯,就被人拦住了。
那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男孩,站在路中央,双手叉腰,脸上却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凶狠,“不许走!”
将沈璧拦住后,他回头招呼同伴,“我阿娘说沈璧是男娃,你们信不信?我拦住他了,你们快将他的裙子脱下,看看他到底是男的是女的!”
几个孩子哄然大笑,朝沈璧聚拢过来。
彼时,沈璧尚只有四岁,哪是一群孩子的对手?推攘间就被摁到了地上。
新裙子弄脏了,阿娘会生气的。这是他当下唯一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一瞬间有了极大的爆发力,居然短暂地挣开几个孩子的束缚,“你们走开!我要告诉阿娘你们欺负我!”
带头的孩子哈哈大笑,“你们怕吗?”
“怕!特别怕!”几个孩子嘴里说着怕,动作却毫不迟疑,七手八脚地将沈璧的裙子撕了下来。
明明已是四月,春红方谢,微风轻暖。
可沈璧却冷地打颤,尖锐的石子擦着他柔嫩的双腿,挣扎中很快便见了血。
在过度的恐慌和害怕中,他哭出声,“阿娘,阿娘……”
始作俑者们举着他的绿裙子,像在摇晃着一面胜利旗帜,他们指着沈璧,细声尖叫,故作惊讶,“哇!快来看啊!那是什么!”
“哎吆,沈璧!你也是有小鸡鸡的嘛!还整天穿裙子扮小姑娘,羞不羞?”
“你这么喜欢女娃娃的花裙子,以后就嫁给街上讨不到媳妇的赵裁缝做老婆吧!叫他天天给你做裙子,哈哈……”
沈璧垂下眼帘,大颗的泪珠挂在腮边。眉宇间的清净纯粹第一次有了裂痕。
“咚”的一声,一根红缨长|枪浓墨重彩地斜插过来,没入地面,半截漏在外面的银枪头泛着幽冷逼人的光。
嘲笑声戛然而止,孩子们一瞬间跑的没了影儿。
“来!”一只不大,却布满茧子的手伸了过来。
沈璧瑟缩着伸出手,触到一块块坚硬和粗糙时,下意识地想缩回去,却被那只手极迅速地反握住,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手的主人比沈璧高出不少,束发银冠,劲衣箭袖,拿着比自身还高的军用长|枪,竟丝毫不显突兀,反衬的他英姿飒飒,出类不凡。
少年解下斗篷,包住衣衫不整的沈璧,眸色温和,“快回去吧!”
斗篷轻便又暖和,还带着股令人安心的气息。沈璧攥着斗篷,仰起头,奶声道:“哥哥,我叫阿璧,你呢?”
黄昏薄暮,云影无光,少年的笑却如阴沉酿雪天的一炉火,“季北城。”
“季哥哥,等阿璧长大了,嫁给你好不好?”他眼中泛出一抹亮色,好似在看一尊天神,“这样他们就不会欺负我了。”
季北城愣怔了一下,低头看看单纯无邪的幼童,涌上嘴边的道理又被他咽了下去。半大点的孩子懂什么?
他笑着点点头,“好。”
官道上的马车里传出女子的呼唤,季北城回头应了一声,随即与沈璧道别,“我该走了,你快快回去吧!”
沈璧颇是不舍。邻里的孩子不愿跟他玩,娘亲也极少许他出门,头一回遇到会保护他的哥哥,却还没说两句话又要走了。
“哥哥,你还会来吗?”
“嗯。”
这种回答也就骗骗沈璧这么大的孩子。
季北城走出数丈,转身见沈璧还在原地,一双幽亮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个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孤单无依的眼神?
他心底一软,重又走到沈璧面前,为他将宽大的斗篷裹得紧了些,再摸摸他的软发,像抚慰一只受伤的幼兽,“不想被别人欺负,就要变得比他们都强,这样才能保护自己,知道吗?”
沈璧似懂非懂,恋恋不舍地点头,目送他上了马车。
晚风送来风铃声,清脆悦耳。那辆马车载着季北城在叮咚声中越行越远,直到看不见。
天黑了下来,夜色困顿。
那辆马车仿佛带走了所有的光。
“季哥哥!季哥哥,等等阿璧!”
小小的孩子跟着马车一直哭一直跑,直到最后一点光消失,马车都不曾慢下一刻。
沈璧脚下一空,整个人坠了下去——
原来是场梦啊!
他将手背放于额上,闭着眼,羽睫微颤。
梦里小小的身影如薄雾般消弭无踪。
那些年的经历,真像梦里漆黑的夜,没有光,没有温暖。他一个人在那片黑暗中摸爬滚打,跌跌撞撞。不断受伤,不断流血。看不到尽头,也没有退路。
四岁到十五岁。
整整十一年。
沈璧掩面,呜咽声极低极轻的从指缝中断断续续地溢出。
他真的很多年都没有哭过了,如果不是梦到那个小小的可怜的孩子,他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曾有过怎样可怕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而这一切,皆因季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