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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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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饭桌上依然没有沈璧的身影,季北城忍不住问沈秋泓,“伯父,阿璧呢?为何不见他来吃饭?”

“他?在读书!”沈秋泓将一只烧鹅腿夹到季北城碗里,轻描淡写道:“不用管他!北城,快尝尝这个烧鹅,这可是我家厨子的拿手菜。”

那烧鹅色泽金红,皮酥肉嫩,刚刚端上来已是香气扑鼻,惹人食指大动。可季北城却吃得食不知味。

他只在沈府住了三天,就已看出来沈璧和沈秋泓之间似乎不如他们父子那般亲密无间。难道这天下的父亲对待自己的孩子并不是一样的么?

“北城,过几日伯父要去福州一趟,阿璧的兵法和拳脚都与你相差甚远,伯父不在,就麻烦你多教教他。”

“伯父放心。”季北城本就希望能多点机会跟沈璧见面,弄清楚他那般排斥自己的原因,自然痛快应下。

晚上闲来无事,他打听沈璧的住处,一个人悄悄跑去看沈璧。

房门紧闭,季北城只能从窗户上看到一个孩子的剪影,似乎正读书,只是身形太过瘦弱单薄。他欲敲门,正巧见福伯端着个小巧精致的汤盅过来。

福伯见了他也是一楞,似乎没料到季北城会出现在这里。“季公子是来找小少爷的?”

季北城点头,看了眼福伯手里的托盘,问道:“阿璧还没吃饭吗?”

“吃过了。小少爷近来整日练拳,常不能按时吃饭,消瘦的厉害。老奴看着心疼,叫厨房每晚炖上一盅汤送来。”

“那你快快进去,我在檐下坐一会儿。”

福伯张张口,觉得有些话说出来也不妥当,伺候了沈璧喝完汤,便离开了。

季北城等他走远了,才起身,推门而入,“阿璧,你在看什么书?”

沈璧听到他的声音,抬起了头。一双幽亮的眼睛里,极快地浮上一层厌恶,“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即便季北城比沈璧大三岁,可毕竟自己也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会知道沈璧那么厌恶他的原因?

他尚未走过去,沈璧的眼里已噙满泪花,“不许你踏入书房!出去!”

如此激烈的反应让季北城迷惑不解地收回脚步。或许福伯能给他答案。

福伯听完他的话,却是摇头,“少爷每日都需完成侯爷布置的功课,今日的背诵尚未完成,他一时焦急……还请季公子不要计较。”

是这样吗?

虽明知道这个答案并不是他要的,季北城还是忍住了,没有继续追问。“是我打扰阿璧了。只是读书习武,非一日能成,一蹴而就,伯父为何逼迫他如此之紧?”

福伯笑的苦涩,“虎父岂能有犬子?”

两日后,季北城在绿波亭又遇到了沈璧,他的半边脸上有极淡的紫红色痕迹。季北城自小也是受伤无数,一眼就看出那痕迹是受伤所致。

“阿璧,你受伤了?”他说着伸手要摸。

沈璧连连后退两步,捂着半边脸,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不要你管!”

季北城上前抓住他的手腕,焦急道:“走,我带你去找福伯,让他请大夫。”

沈璧惊呼一声,试图掰开季北城的手指,“你松开!”

挣扎间,季北城看到他的手臂处还有两条青紫的细痕,忙掀开他的袖子,细瘦的胳膊上纵横交错着数条青紫色的伤痕,仿佛如一条条丑陋的长虫,“阿璧,你在哪里受的伤,怎会如此严重?”

沈璧仿佛炸了毛的小老虎,恼羞成怒地猛推季北城一把。

季北城没设防,重心不稳,跌进一旁的花圃从里,将一片郁郁葱葱压的东倒西歪,自己的手掌也被月季刺伤,鲜血直流。

正巧这一幕被沈秋泓看到,当即黑了脸。揪着沈璧的领子,将人拖进祠堂,请出家法。

福伯心疼沈璧身上旧伤未好,又要添新伤,思来想去,只能让季北城来当这个解铃人。

“你说阿璧身上的伤都是伯父打的?”季北城刚才也不是没有看到沈秋泓的表情,他知道沈璧这回肯定要遭殃,但那里想得到沈秋泓下手会那么重。

“畜生!什么都没学会,竟学会伤人了!我若不狠狠教训你,改日你还不捅了天?”

“一套拳法,两个月了还没练好!北城像你这么大时,十八般武艺,样样都耍的有模有样!再看看你,我沈秋泓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

“你若有北城一半好,我沈秋泓也不至于在人前抬不起头!”

……

眼见沈秋泓手里握了鞭,季北城冲进祠堂,拦在沈璧前面,“伯父,我受伤不管阿璧的事,是我自己没站稳……”

“北城,我知道你心底善良,但这件事我看得清清楚楚,是这小子推的你。我必须要好好管教他,你先出去!沈福,将季公子带出去!”

祠堂的门从里面被拴上。

季北城站在门口听着沈璧撕心裂肺的哭喊,说不出的心疼和难过。他与沈璧身世相当,为何境遇却如此不同?他在季府是人人都捧在手心的公子,可沈璧为何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沈璧哭了多久,他就在外站了多久。

沈秋泓拉开门,看到门口泪流满面的他,怔了一下,“北城……”

那是季北城第一次对一个人表现那么大的敌意,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推开了沈秋泓。十多岁的男孩子,力气也不小,他这么一推,沈秋泓连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刚揍了沈璧,他心里的火气本就没有泄干净,被季北城这么莫名其妙地一推,简直就像在一把火上浇了一瓢油,沈秋泓怒从心起,刚要呵斥,瞥见季北城红着一双眼睛恨恨地瞪着他。

透过眼底的眼泪,他能清楚地看到季北城的失望,难以置信,伤心,悲愤,以及厌恶,还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怜惜……

无论如何,沈秋泓都不应该同一个孩子计较,他觉得自己这一次是失控了,便耐着性子忍下。“北城,你是个好孩子,如果沈璧能跟你一样,我沈秋泓就是哪日战死沙场,也能瞑目了……你还小,不懂……”

季北城不想听,打断了他的话,“我想进去看看阿璧!”

沈秋泓下手虽狠,却知道分寸,断不会毁掉自己唯一的希望,所以沈璧只是受了些皮肉伤,并未伤筋动骨。“他没事。你也回去吧!”

季北城不走。

刚才出手虽不重却也不轻,沈璧身上的那些伤,沈秋泓并不想让季北城看到,正上来拉他的手,哪想季北城预先知晓一般,甩开他,趁其不备,钻进屋子里。

沈秋泓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祠堂里的门窗都关着,空气异常沉闷,甚至带着血腥气。季北城好一会儿才在墙角里找到瑟缩发抖的沈璧。他双手抱膝,头发凌乱,右边脸上一个轮廓分明的巴掌印,一股血迹从鼻子一路流到下巴……

季北城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了下去,“阿璧!”

沈璧哭哑了嗓子,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你滚啊!滚!”

……

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去……

还好,他熬过来了。

季北城抬眼,看着如今风姿俊逸的少年,心就像陷入了大团大团蓬松的棉花里,他低低唤了一声,“阿璧……”

这个称呼叫的沈璧皱起眉。

他端着自己那种不可一世的倨傲,色厉内荏的模样,冲淡了季北城心头的怅然和酸涩,季北城笑道:“我知道,在府里叫你侯爷,在军中要叫你沈将军!”

沈璧白他一眼。

“阿璧!”季北城又喊了一句,声音缱绻。

这一声仿佛穿透了时间与空间,此时此刻,仿佛他面对的依然是四岁的沈璧。

沈璧听的牙齿发酸,正待发作,却听到一声极其郑重,甚至带了些微的鼻音和颤抖的话。

“对不起!”季北城道。

先是握卷的手在抖,接着是嘴唇,最后全身都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四岁到十五岁,他一直在沈秋泓望子成材,恨铁不成钢的疯狂训练和鞭打下度过。

如果所有的伤害和折磨能用一句“对不起”消弭干净,他哪里还会如此痛苦?

尽管沈璧知道,有些事情跟季北城没有关系,甚至很多时候,都是他迁怒于人,而对方却从未辩解分毫,海纳百川一般,来者不拒地包容了他所有的有理取闹与无理取闹。

可越是这样,沈璧就越觉得自己挥出的每一拳都打在了棉花上。如果他不能从季北城这里为自己这些年所受到的不公讨回些什么,那么他活下去的意义又是什么?

“阿璧,对不起!”

他知道沈璧在受杖刑时,会想起场景如此相似的过去。那过去就是把一点点将他凌迟的刀。而这所有的一切,皆因他而起。

为了控制不由自主的发抖,沈璧咬住了嘴唇,许久之后,才低着头清斥一声,“出去!”

季北城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周遭的空气在凝固,凝固成一张网,一堵墙,甚至一座铜墙铁壁般的牢房,将他自己困入其中。

在那漫长的折磨下,他已经形成了某种习惯,任何有可能的伤害都会让他如惊弓之鸟一般,调动全身上下可以调动的一切来保护自己。

沈璧如同一只陷入绝境,随时准备作殊死搏斗的野狼。

季北城没再多说,打开房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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