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这么一回答,不但没让季北城觉着慌乱,反而更难过了,他苦笑道:“看来只有阿璧不知道。”
“侯爷应该也能感觉到季将军的心,只是他不愿意轻易相信人罢了。”
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和落空,这是沈璧用了十多年才明白的道理,非一朝一夕可改。他曾满心期待沈秋泓能给他一句安慰,一个笑脸,陪他度过一次生辰,也曾期待着从战场归来后,再见母亲一面,期待有一日沈秋泓不再对他扬鞭,不再步步紧逼……可是每一次回报他一腔希冀的都只有绝望。
“我知道。”当他在长颂书院遇到沈璧时,他就知道,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让他的心为了自保而陷入漫长的冬眠。“福伯,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等。”
福伯潸然泪下,出乎季北城意料地跪地道:“季将军,老奴替夫人谢谢你!”
季北城忙将他扶起,看了眼熟睡的沈璧,诚挚道:“福伯,我应该谢谢你才对,谢谢你这么多年将阿璧照顾的这么好。”
福伯擦擦眼泪,“老奴只是尽了本分,是侯爷自己挺了过来。可是……季将军,侯爷这里,你恐怕还要受不少委屈。”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很享受跟阿璧相处的每一刻,每一刻。”他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福伯明白季北城的意思,无论沈璧对他如何,只要能看到人,他都是欢喜的。
福伯想,上天大概是公平的,让沈璧吃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却也给了他许多人求而不得的爱。他见季北城坐在床沿,望着沈璧,眉梢都含着笑,便悄悄退了下去。
明明是一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可眼底却藏着万年寒潭,除了冷还是冷。睫毛呢?很长很长,纤毫毕现,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浮在寒潭上。眉形极好看,如春山远黛。唇……季北城盯着那胭脂般红润的唇,像看着玉碗里盛着的一棵红樱桃,一时喉头微动。
他俯下身在那唇上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又恍然回神,猛地直起身。
还好,沈璧没有醒。
季北城起身倒了杯冷茶,一气喝下。想想自己刚才所为,又不禁摇摇头,苦笑起来。
“笑什么?”沈璧一睁开眼就看到季北城端着茶盏在傻笑,一时不明所以。
“你醒了?”季北城放下茶盏,扶着沈璧坐起身,“感觉怎么样?”
沈璧摸摸受伤的左臂,缓缓道:“没事。刚才在笑什么?”他对季北城为何一个人在那傻笑很感兴趣。
“想起一些事。”季北城一句带过,没脸多说。
沈璧却锲而不舍,“什么事?”
“……侯爷还是别问了。”他很难为情,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可沈璧却好奇的紧,“说来我听听。”
“想到第一次见到侯爷的场景。”季北城眼一闭,心道是你自己非要听的。
不出所料,沈璧一听这话,脸又拉了下来,“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说完,躺下翻个身,背对着季北城,继续睡觉。
季北城:“……”
还好到此为止了。
他拍拍沈璧的肩,“侯爷,当时是什么情景?你为何被那女子所伤?”
沈璧翻个身,“那女子呢?”
“我让顾庭芝和何舒月带走了。”
沈璧捕捉到一个信息,“你们在一起?”
“嗯。当时在附近一酒家,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后,立即赶了过去……结果还是晚了。”
寥寥数语却说的沈璧心里颇不是滋味,他能在人群中分辨出自己的声音,他能在听到声音立即赶过去……除了福伯,恐怕没有人能做到了。
沈璧想,他该说什么,哪怕一句谢谢也好,可惜没有机会。
敲门声响起。
来人是季雨朦,站在门口,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
季北城道:“有事?”
季雨朦踮着脚尖跨进门槛,小心翼翼道:“我来看看沈璧哥哥怎么样了。”
沈璧虽对这姑娘无感,但别人是来关心他的,他十分有礼貌又疏离地点点头,“没事了。”
季雨朦见两人对她的到来似乎没什么意见,胆子也大了起来,“沈璧哥哥,你可是忠义侯啊,为什么还会有人敢刺杀你?”
“不知道。”沈璧自己也很纳闷。
他听福伯说季北城和季雨朦一道出了门,都快一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很好奇这两人到底去了哪里,结果自己出门没多久就遇到朱承轩。沈璧不想搭理他,可他一直跟着,就在沈璧的耐心到了极限正要赶人的时候,一女子手握匕首从人群中朝他扑来。
朱承轩见状大惊失色,如无头苍蝇般仓皇躲避,与沈璧撞到了一起。沈璧躲闪不及,左臂被匕首刺中,随即,他一掌推开那妇人,之后季北城便来了。
“明早我去刑部问问。雨朦,夜深了,快回去歇着!”季北城替沈璧下了逐客令。
“你也走吧!”沈璧同样下了逐客令。
“不行,我得守着你!”
“不必!”
季雨朦一看两人之间的气氛又要剑拔弩张,连走带跑地回了房。
“我还有些话要同你讲。”
沈璧道:“那你就快说,说完赶紧走!”
“我把元起调来做你的贴身侍卫吧!我知道罗成没受伤之前,一直与你形影不离,保护你的安危,可惜他现在不在了,你又一直不肯带着护卫。”季北城送沈璧的眼里看到了拒绝,他又补了几句,“侯爷,你算算,从你回来养伤之后的这段时间,你受了几次伤?万一在这期间,水军再跟上次一样出事,你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能护他们安危?”
这一番话将沈璧的“不需要”几个字生生打了回去。“元起怎么也是个将军,让他做贴身侍卫太屈才了。我会从军中再选几人。”
“也好。”季北城推荐道,“那个总指挥陆林挺不错。听说你在舟山被杨云袭击时,就是他出手拦下了。”
“嗯。我已把陆林调去了福州。杨云一事怎么处理的?”
“听说品阶降了一级,定是符卓出面了。罢了,这些事不提了。总有一天,这些伤害你的人都会付出代价!”季北城虽说的平淡,却字字如刀锋,盈满杀意。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沈璧含蓄道,“我要睡了。”
“你昏迷那会儿,福伯说今夜他一定要守着你,我怜他年老体迈,揽下了这个差事,叫他歇息去了。侯爷若让我走,我就去将他唤来,否则这一夜无人,明早我没法跟他交代。”季北城说的煞有介事。
沈璧:“……”他还能说什么?
季北城趁热打铁,忙搂过早备好的被子,铺在床前的地板上。又解了外衣,吹熄蜡烛,和沈璧并排躺着。
黑暗中,一切静谧无声。呼吸就显得格外突兀,尤其是沈璧那均匀的呼吸,却似一把锤子,一下下敲打在季北城的心头,他感到难以入眠。
“侯爷。”他极轻地低唤一声,心想若沈璧没有答应,那应当是睡着了或者装作睡着了。
“嗯?”沈璧淡淡应了,鼻音浓重,却勾的季北城心痒。
“听说杨云本打算用一封伪造的书信诬陷你,那信被你毁了?”
沈璧就知道他身边一定有季北城的眼线,但他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嗯。”
“写的什么?”
沈璧简洁道:“用罗成的笔迹和口吻写信给我,说沈秋泓没有死。”
“真是歹毒!”季北城惊愕,又问,“你信吗?”
“不信!”沈璧顿了顿,道,“他死了比活着好。”
季北城不知道该说什么去抚慰沈璧心里的恨。
“如果有一天,侯爷觉得累了,就到西南来。”漆黑的夜极好地掩饰了他眼里的炙热,“我会等着你。”
“嗯。”
那天夜里,沈璧梦到四岁时,第一次见到季北城的情景。
——季哥哥,你一定要来找阿璧!
——好!
——到时候你就不要走了,留下来保护阿璧,好不好?
——好!
沈璧睁开眼,看了眼床榻之侧的地上。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季北城就在那里,心里莫名的觉得安稳。
季北城,你是在践行承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