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秦昉,日月昉,明亮的意思。我有一个哥哥叫秦跃进,这名字一听就十分富有年代特色,甚至还可以推测出他的出生年份。我十岁上的时候,他就收拾行囊当兵去了。
那个时候到处都停课停学,我母亲担心他跟着那些小将混在一起,胡闹起来没完没了,就建议他去当兵。他那个时候正在外面同他那帮同学,干革、命干得起劲,正预备着响应领袖的号召去北京串联,当然不愿意去当兵。父亲就说,他也十六岁了,要有自己的工作,不能总在家里游手好闲,就问他到底是去当兵还是下乡去。
他沉默,思考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就告诉父亲,自己要去当兵,不过他不当陆军,他要像爷爷一样,做一名海军,保卫祖国的海疆。母亲很担心:“你晕船的,还是去陆军吧。现在空军也在选人,也可以去报名试一试。到哪里都是保卫国家,没必要非要拘泥于海军。”
我哥从小到大就很有几分倔脾气,脑袋一摆:“我不怕晕船,肠子吐出来都要去。”母亲没办法,只想叫住父亲托托关系,把哥哥送到海军的某个海岛上去,这样就是海军又不会受晕船之苦了。
父亲却道:“走后门去当少爷兵,去享福,我可丢不起这脸。”过了几天,就把一张海军的入伍通知书丢给哥哥:“我们也不要你立功受奖,只要求你不要太丢人,叫人家说我们秦家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
我哥那个时候正叛逆,往往父母说一句他都要回一句,当下就道:“您放心,我绝不会说是你儿子的。”
父亲叫他气得脸色发青,母亲怕两个人话赶话说起来,连忙拉了父亲出去散步去了。
我哥走过来,冲着我咧嘴怪笑一声,把我的脸颊揪得生疼:“老二,我要当兵去了,我房间里那些东西都便宜你了。那什么弹弓、手枪的,你都可以拿走。只有一样啊,那个弹壳做的坦克模型我可是做了好久,你自己玩玩可以,可不能给别人,也不能弄坏了。”
我点头如捣蒜,心想到底是我亲哥,虽然平时很霸道,但是关键时刻还是能想着我的,立刻保证:“哥,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保管好,等你回来的时候,还跟现在一模一样。”
我哥满意地点点头,不知道想到什么,笑得不怀好意:“除了你,谁也不准碰那坦克模型,包括你那个童养媳,江淼淼。”
我气鼓鼓地想,我哥真是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反驳:“她不是童养媳。”
我哥笑嘻嘻躺在沙发上,拿了个苹果边啃边道:“什么不是,你们俩出生的时候还差点抱错了呢,她妈妈难产去世了,从小到大,一个星期七天得有五天在我们家吃饭睡觉,我们家还有她房间呢,这还是不是你的童养媳?我看你自己也很乐意嘛,以前天天同她一起,老妈没下班,你们俩就一起在老妈办公室写作业。这简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
我涨红了脸:“你胡说,我没有。”
我哥点点头,笑:”喔,你不喜欢江淼淼咯。也是,黑黑瘦瘦的,长大了也肯定不漂亮。你们俩站在一块儿就是,高竹竿和矮墩子,是不是?我上次看见她跟着老妈学织围巾呢,没给你织一个吗?”
江淼淼跟我同一天出生,比我只大了十几分钟。那个时候,我老妈一直以为自己怀的是女孩,江淼淼被抱过去的,我父母都高兴极了。没等高兴两分钟,护士就跑进来说孩子抱错了。
我母亲大人很不相信,亲自检查了医院那天的档案,就连院长也亲自来道歉,这才将信将疑的把我抱回去。不过,她一直疑心江淼淼才是她亲生女儿,毫不掩饰对江淼淼的喜爱同关心。同我父亲讲,江淼淼的眼睛眉毛都长得很像自己。我父亲就说,那丫头一看就不是你生的,你这么白,不可能生这么黑的丫头。
我母亲就说我父亲没见识,说有的人就是小的时候黑,长大了就白净了、漂亮了。我父亲并不太赞同这番话。
只不过,江淼淼母亲在她出生的时候难产去世了,一个星期大半的时候都在我们家吃住,说起来跟我母亲的女儿也没什么不一样。我七岁的时候,我母亲生了一个小妹妹,她觉得是江淼淼带来的好运,因此更加喜欢她。
我母亲对江淼淼的这种感情,我跟我哥都表示很没有逻辑,摸不着头脑。因为,江淼淼实在是一个很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她从小到大,做什么事情都要强,考试要考第一名,跑步也要跑第一。倘若你加快几步跑上去同她说话,那么她也一定会加快跑几步,把你甩在后面。她人缘也不好,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大院里,几乎没什么朋友。有人惹到她了,开始她也不会说,等到放学的时候就捡了板砖去拍人家脑袋——实在是一个狠人。
我摇摇头:“哥,我可不想被人拍脑袋。”
我正说着话,就听见外面江淼淼叫我:“秦昉,你说谁呢?你想被谁拍脑袋?”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去把门关上,锁好:“没谁没谁。”
江淼淼使劲拍门:“你给我把门开开,你做贼心虚。”
我又怕她生气又怕她打我,透着门缝:“淼淼,我没有,都是我哥说的。”
我哥一听,立刻站起来揪我的耳朵:“好呀,你这个叛徒蒲志高,人家都还没严刑逼供呢,你就出卖我了。那我也不能帮你了……”说着就把门打开了。
江淼淼冲进来就揪我的耳朵:“还说不说了,说不说了?”
我只好求饶:“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江淼淼拍拍手:“今天就不跟你计较了,你们家来客人了。”
我朝门外望过去,这才见门外站了三个人,两女一男,一个年纪大一些看起来五十多岁了,另外两个看起来二十多岁了,跟我哥差不多高的样子。
我哥立马请他们进来,倒了茶招呼客人:“我叫秦跃进,我爸妈去外面散步去了。请问你们找他们有什么事吗?”
那个老一点的就说:“我们姓陆,是你妈妈娘家人,你得管我叫舅妈呢,这是表姐表弟,叫燕子和小刚。”
这个我哥倒是知道,每个月我母亲都要寄钱回去,一直坚持到我小妹妹出生的那年,这才停了每个月寄钱。我母亲的娘家人就只有一个外婆了,她每年都会请假回去江州看望,我哥也跟着去过很多次。我母亲曾经想把外婆转院到福建来,可是外婆在哪里的精神病院住了很久,同大夫护士都很熟悉了,她虽然不认得人,但是一跟她说去福建,她就大吵大闹不吃饭。我母亲这才作罢,除了时常打电话询问情况,每年都是必定要回去一次江州的。
我哥这个人别看脾气不好,在外人面前还是很拿得出手,落落大方很装样的,立马拿出点心来:“舅妈,表姐表哥,你们先坐一会儿,喝口茶吃点东西,我去找我爸我妈回来。”
我母亲回来看见他们,脸色有些不好,尤其听见他们说要我父亲帮忙安排安排工作,脸色就更加不好了。到底是自己亲人,还是仅有的几个亲人,我母亲这个样子实在反常。我同我哥晚上躲在门口,悄悄听我父母讲话,以期望得到丁点内幕。
我父亲安慰我母亲:“算啦,到底是你亲人,他们现在过得也不好,年轻人想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也没什么不对,这也是上进的表现嘛。”
我母亲哼了一声:“人家上进靠自己,他们上进靠走后门,开口就是要两个孩子都去当兵,还最好安排在江州,说什么离家近好照顾奶奶。我妈在医院那么久,他们就在江州,也没见他们去看望过几次。还有燕子,小的时候挺可爱的小姑娘,现在竟然到处串联,还去抄别人家,把人家早就改造好多年的工程师给打得头破血流。我去年回去,她正领着人给人带高帽子,批、斗、游、街呢。”
我一想,这不就是我哥想干的事吗?虽然他的那些事都叫我母亲破坏了,不叫他参加。果然,我哥一听到这里,就推门进去:“妈,你这么想是不对的。对待阶级敌人,就是要像冬天一般寒冷。你的革、命意志太松懈,对待那些地主□□,就是要上手段,严厉的改造他们。就你这样的革、命意志,居然还是你们单位的优秀党、员呢,居然还是业务骨干呢?现在要讲政、治觉悟。妈,不是我说你,你的政、治觉悟比表姐差远了。”
要是在平时,我母亲早就随手一件东西砸过去了,但是这次我哥上纲上线,她反而不好说什么,哼一声:“就你知道得多,就你觉悟高?我觉悟高不高,你说了算?”
我哥还想说点什么,就看见父亲横眼看过去:“滚出去。”
我可不敢这么跟我父母唱反调,连忙拉着我哥出去,关好门。我把我哥推回房间,借着倒茶的机会又听了一会儿。
我父亲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个药瓶子:“你关节疼,腰疼,我擦了擦药油,给你按按。这是生老三留下的病根儿,你自己又不注意保养。”
我母亲摇头:“我这是前几天扭到了,跟生孩子有什么关系。要按我说,我就不想跟我嫂子来往,她那个人我本来就不喜欢。本来就说定了,寄钱到两个孩子成年。现在又找过来,真烦人。要是孩子的品行好,也不是不可以。我真担心他们两到了部队不规矩,给你惹麻烦。自己儿子都没有走后门,反倒给他们托关系?”
我父亲就道:“现在进去部队,也是义务兵,也不一定能留在部队里,还得看他们自己。”又问:“你要调过去做一号庭的审判员,我看到比原来好些,哪里都是一些重刑犯,起码涉及到民事调解比较少,你也能轻松一点。要我说,去个轻松的单位,比在法院好。”
我母亲没回答,过得一会儿便听见父亲过来关灯的脚步声,我吓了一大跳,赶紧贴着墙角溜走了。
第二天,我父亲就在饭桌上答应他们了。只是,后来政审的时候,我表哥表姐的舅舅同人家打架进了派出所,反而政审通过不了。我母亲还说:“有些事情还真是天意来着。”再后来,他们两个人就下乡去了。我母亲到底是心软,后来见他们在乡下实在过得辛苦,便托了江州的关系,把他们两个人调回城里工作,不过来往也并不算多了。
我哥走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去照全家福,江淼淼也跟着去了。
我哥怪声怪气的悄悄对我道:“还说不是你的童养媳,看吧,连全家福都有她的份儿。我看,你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
不过,我哥当兵去了,我母亲倒是松了一大口气:“现在好歹有部队管着,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
我父亲对我母亲伸手邀请:“走吧,今天夕阳这么好,散散步去吧。”
我母亲笑:“什么散步呀,是老年人遛弯儿。”
“才四十岁,什么老年人,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好吗?”
“工作是年富力强,生活可是实实在在的老年人生活,说起来好久没看电影了……”
“新出的一部,咱们明天就去看……”
江淼淼站在后面,望着他们两被夕阳拉得长长的背影,感叹:“真羡慕你爸爸妈妈。”
我看着她的脸颊,心里大叫着,我不要童养媳,飞快的跑开了。
江淼淼在后面大步追着:“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胡婶子在最后面抱着三岁多的妹妹,笑着道:“跑慢点,小心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