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谢源源的来意,池青流安静了一会。
他扛着一捆沉重的钢筋,肩脊上的肌肉如山起伏,冲着目的地走去。谢源源见他似乎是在思考的样子,也不敢插话,就跟在他身后等着。
囚头手持鞭子和长棍,站在一旁警觉地监视,仿佛一群随时会因为不顺心而扑上来撕咬囚犯,尽情找碴的看家犬。
他卸下一捆,又原路返回去扛另一捆,谢源源看出他正在思考,因此只是耐心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搭一把手。
俄倾,池青流终于开口说话了。
“贵团的成员都分散在哪了?”
他紧闭着嘴唇,一只爬上谢源源肩头的木制蟋蟀轻巧地扇动翅膀,于是声音便自这小虫的身体中发出来了。
谢源源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这就是偃师的能力。
也不知道池青流和华赢比起来,哪个更加厉害……他一边走神地想,一边回答:“跟你说过的杜子君在女囚那边,闻笛是军官,他可以接触到监狱的实验进度,还能看见圣修女,至于贺哥……”
他犹豫了一下,又不想现在把底给池青流透得太干净,于是说:“他现在也在监狱里,只是身份有些特殊,被限制住了。”
“他是个要犯。”池青流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隐瞒的部分,“小兄弟,教你一个道理,越是要藏起来什么,就越是要突出什么,人们自然会去细想被你隐藏的言下之意。你想隐瞒他犯人的身份,就先去强调他是个犯人,这样的话,我肯定会瞎猜,他除了是个犯人,应该还有更重要的身份是值得人注意的,懂了吗?”
谢源源有些讪讪的,他“哦”了一声,回答:“……懂、懂了。”
“一个女囚,一个军官,一个重犯……”木制蟋蟀的翅膀扑闪扑闪,它用前肢来回梳理着自己纤长的触须,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除了木头的纹理和颜色,简直跟真的蟋蟀没什么两样,“再加上一个等于透明人的你……可以,你们开局的布场已经比绝大多数队伍都要强了。”
谢源源说:“那你愿意和我们合作吗?”
汗珠顺着池青流刚毅的五官轮廓滑落而下,又在囚服上洇开一片,他笑了笑,蟋蟀也跟着在谢源源的肩膀上蹦哒了两下。
“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所在的团队邀请,不管哪个队伍都会慎重对待。只不过,江山笑无论在新星之城,还是恐怖谷,都是排的上名号的队伍,凭什么要听你们的指挥?”
谢源源的心头一紧,他牢牢跟在池青流身后,看他有劲儿地提起第三捆钢筋,将其结结实实地压在自己肩头:“这不是指挥,只是请你们配合我们的计划。三个主线任务,目前我们得到的情报和消息是最多的,对于整体制定的计划肯定也是最详尽的,如果你们愿意同我们合作,共同双赢又有什么不好呢?”
“——共同双赢。”池青流沉沉地笑了一声,“真是名不虚传啊,无人入眠。”
谢源源诧异:“……呃?”
“你们确实名声在外,”池青流喘了口气,任由汗水小溪般地成股滴下,“四个人创造的奇迹,新手玩家的救星,恐怖谷的无冕之王……你们手上捏了几个世界级BOSS了,两个,还是三个?”
谢源源继续:“呃……”
“第五世界的中转站,有好事者发起一个投票,关于他们都愿意和哪个大团进行团队竞争。”木制蟋蟀似乎是乏了,它拍了拍翅膀,从谢源源身上悄然滑下,另一只蝴蝶展开素净如玉兰的双翅,定在谢源源的衣襟上飘摇,“只有你们,无人入眠高票领先。”
谢源源惊讶地笑了两声:“哈哈,是吗?我们都不知道诶。”
“你们忙着闯关,很少关心玩家的闲暇活动,也不去参加拍卖会,自然不晓得那些关于你们的传言。”池青流说,“对于中低层的团队,以及个人玩家来说,只要跟你们一组,就一定会以团队逃生的完美模式被带进前一百名,获得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殊荣和好处。有很多人专门在地下黑市开盘,追踪你们的战场动向,这些你都没听过吧,瓜娃儿?”
谢源源彻底惊了:“这……完全没听过啊!”
“所以你现在跟我说合作双赢,我才觉得,哦,不愧是你们,”池青流的声音带着笑意,“战场慈善家。”
谢源源也安静了,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解释这个美丽的误会,如果不是不想让穆斯贝尔海姆的搅局狗渔翁得利,他们又怎么会一再忍让,每次都以逃生模式通关啊?自己和柳哥还有这个可能,换成另外两个狠人,那可真是皮都要给人撕干净了……
他支吾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解释的念头,嘟哝道:“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们合作嘛?”
池青流说:“要合作,难道贵方不需要拿出一点诚意吗?比如每个玩家都好奇得要死的圣修女现状,或者……”
谢源源被先前一通对话搞得晕头转向的,他刚要开口,陡然想起闻折柳嘱咐过的话,急忙大叫一声好险,差点把底掀出去了。
“……好吧,我确实不擅长撒谎,也不适合谈判,那我就把条件跟你说开好啦。”谢源源无奈地说,“我可以告诉你关于圣修女近况的情报,但是,得在你同意合作之后。”
见池青流沉吟,谢源源接着道:“还有逃出去的路线啦,实验室的分布地点和具体地图啦……都可以告诉你,只要你们同意合作。”
池青流回去搬第五批钢筋,笑道:“我要这些路线图做什么?”
谢源源说:“哎,要救这些闪米特人出去,肯定是要监狱的地图啊,否则这么多人呢。”
“任务说了闪米特人的救赎,就一定要把他们全部救出去吗?”池青流抹了一把眼睫和眉毛上凝结的汗水,“你们还是不嫌费劲啊。”
“……”听见他这么说,谢源源心中乍然升起了不祥的预感,“那不然呢……你打算怎么救?”
蝴蝶晃晃悠悠,池青流的嗓音倒是稳稳当当:“你有没有了解过时代背景,晓不晓得这些人的现状?被军队的人围剿,被周边国家的人排斥,运到这里,注定又是进实验室,进毒气室,进焚化炉的下场。第二个任务紧跟着第三个‘摧毁一切’的指令,你以为都是巧合吗?”
谢源源愣住了:“怎么,你,你是想……”
“有时候,死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救赎,”池青流说,“我们只要救出圣修女,让这里跟着硝烟灰飞烟灭就够了。”
“源源,不要被他带偏。”闻折柳骤然说。
“不可能。”杜子君的声音也顺着耳机沉沉压过来,“那我只好亲自出马,让他放弃这个偷懒的计划了。”
闻折柳接着道:“你还有时间,赶在典狱长出来巡视之前搞定,别着急。”
谢源源定了定心神,摇头道:“我们不可能这么做的,我们已经决定要把这里的犯人都带出去了,如果你不同意……”
“如果我不同意,怎的?”池青流笑嘻嘻的,颇有种吊儿郎当的匪气。
“……那我就去找顾西啦!”谢源源大声说,“他会针灸,医术看起来也蛮好的,为了报恩,他一定会答应我的要求的,到时候就用不着你了!”
池青流脚下一打滑,差点仰面摔到地上。
“别别别,哎呀!”蝴蝶激烈地呼扇翅膀,“这不是要再斟酌一下嘛,唉唉唉,小兄弟别走!”
谢源源:“我没走。”
池青流慌忙道:“成成成,要我干啥,你直说罢!革命还是起义,满城尽带黄金甲还是杀尽江南百万兵啊?关键我现在跟队友都联系不上……”
“告诉他,”闻折柳适时插话,“担任警卫队军官身份的玩家,都会给队友分发通讯道具的。”
“你骗谁啊,”谢源源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秦樱小姐没把通讯耳机发给你们吗?”
池青流:“……”
闻折柳忍住笑,轻声道:“我方要求频道共享。”
“我方要求频道共享,”谢源源鹦鹉学舌地重复,“交易达成,就给你们关于圣修女的消息!”
池青流兜小朋友圈子未果,反而被揪出七寸打了个节节败退,只得无奈道:“行!频道共享就共享,合作就合作。但我们也仅仅是合作而已,可不是从属关系啊!”
“可,”谢源源严肃地一点头,“那男犯人这边就交给你了,好好干,掀起革命的燎原之火!”
池青流:“喂我刚才说了不是从属关系你在这啷个爪子……喂,喂?”
谢源源功成身退,把蝴蝶拎起来往池青流身上一放,赶紧哒哒哒跑远了。
闻折柳:“算一算时间,典狱长很快就会在距离犯人工作场地十米左右的地方巡视大概二十分钟,源源,你注意隐蔽。”
谢源源:“收到。”
杜子君:“玛塞尔也快回去了,你小心。”
闻折柳:“OK,我明白。”
见时机差不多了,闻折柳装模作样地整了整腰间的武装带,从厕所里走出来,和门口看似等候,实则监视的卫兵打了个招呼。
如果不是结界符咒用起来太显眼,动静太大,闻折柳也不至于用上厕所的借口来给谢源源增援。
“您去了很久,”法比安博士在埋头的间隙看了他一眼,“身体不舒服吗?”
闻折柳神情自若地笑道:“是啊,我果然就不该吃甜食的,过期的巧克力让我闹肚子了。”
博士放下手术刀,站直身体,细细端详了一会怪物的尸体。从闻折柳的角度,可以看见它平躺在解剖台上,青紫僵直的腿骨长着畸形病变的刺鳍。
“您吃了哪里的糖果?”他心不在焉地问,“战争时期,食物方面总是要格外、格外匮乏一些的。”
“说来惭愧,”闻折柳的笑容带了点不好意思,“是少校那里的糖。作为能为永生之泉计划提供宝贵情报的朋友,他热情地招呼我,而我盛情难却,就拿起一颗吃了。”
“……可怜的人啊,”博士喃喃地说,“我们给战俘的糖果,自然无法做到尽善尽美……您吃药了吗?”
闻折柳问:“药?还没有,只是一颗糖而已,就让我的身体去消化吧。子弹都能消受的胃,不至于连一颗巧克力都承受不了。”
博士对着怪物的尸体端详许久,他沉思着点点头,脱掉橡胶手套,走到一旁的医疗台上,然后捋起袖子,动作麻利地给自己打了一针血清般的药液。
“恕我直言,”闻折柳问道,“请问,您也生病了吗?”
“不,中士,”法比安回答,“只是我忘了,这种怪物的尸体也会在空气中挥发出人鱼血的成分……按时打一针血清,是很有必要的预防手段。”
闻折柳紧张地问:“哦,那我是不是也需要打一针……”
“不,不用。”博士轻巧地回绝了他的要求,“只有我们这种天天和活体,以及和活体的尸体打交道的研究人员才需要这么谨慎,你只是在这里待到一个流程的实验结束……也就是七天,用不着如此慌张。”
“好的,”闻折柳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打完针,博士戴着口罩,对他一点头:“恕我短暂的失陪,中士,我想,玛塞尔需要我,她今天的预防血清也还没打。卫兵!请你过来看着中士,不要让实验室的锋利器具碰伤他了。”
说完这些,门口立刻就有两个卫兵站过来,而他也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
和解剖台上面目狰狞,肢体被切开得乱七八糟的尸体默默对视,闻折柳坐在冰冷的椅子上,面色不改,眼瞳深处却逐渐凝聚起狡黠的笑意。
他伸出手,轻轻敲了两下耳机。
“在。”杜子君说,“确定好了吗?”
“是的,”闻折柳漫不经心地吹了声口哨,“热腾腾的咖啡已经准备妥了,一颗巧克力的甜度,会比方糖更加适合的。”
杜子君笑了:“看来,你已经很熟悉领导人的作息时间了?”
闻折柳勾起唇角。
“在看过上千个犯人辛苦劳作的满意景象之后,还有什么能比站在午后的露台上,喝一杯新鲜的咖啡更加惬意?”他自言自语道,“眼睛是变成机械了,可喉咙还不是啊。享受生活的感官,总得留下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