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一时陷入寂静,影武者团团围住了小山光的房间,疏散了一整条长廊的闲杂人等。
闻折柳在手上写了一行字,慢慢伸到下面,杜子君说:“遣……”
他极有分寸地吐出一个字,便道:“罢了。”
影武者的双目还残余着惩罚过后的剧痛,不过仅凭三个字,他便完美领会到了振袖新造的意思,虽然是姬,可冒然吃了客人的罪过也不是闹着玩的。她是否欲呼唤自己的遣手女官处理残局,只是担心受到斥责?
很遗憾,他们只是负责不夜城治安的影武者,无法置喙遣手女官的教导事务,恐怕帮不了这位尊贵任性的姬了……
杜子君又道:“处理掉,然后补偿她。”
一字一句,可谓冷若冰霜,听得人背后冒寒气。
小山光还得陪着笑意,深深俯下身去行一个大礼:“姬的恩德,妾铭记于心。”
影武者有些犹豫,夜叉对小山光的执着他也有所耳闻,在他看来,即便吃了小山光最重要的客人,但只需振袖新造的一句话,小山光便能升格成太夫候补的贴身侍女,将来也是有可能跟随君临于不夜城的顶端的追随者之一,怎么会需要他向掌管扬屋下阶级游女的番头新造传话?
莫非这是一场试炼,以此来考验他对这位振袖新造的忠心吗?
正当他费解思索时,杜子君忽然冷声道:“你在想什么。”
仿佛一个惊雷从影武者的后背滚过!
他死去多时,生前的时光已如褪色壁画那样无迹可寻,鬼是不会感到寒冷,也不会觉得害怕的,可他的脊梁现在那么冰冷,仿佛有一整个冬天擦着他的脚后跟施然走过……身后下属短促地倒吸一口冷气,他们看见冰霜,纯白无暇的美丽冰霜,像烂漫绽放的花朵,厚厚开在上司的脊背上。
——谢源源拿着大功率制冷机,在鬼将身后绕来绕去,嘴唇撅起,吹出“呜呜呼呼”的凉风。
鬼将的声音发抖:“请您原谅……末将的失礼之处……”
“他擅自看见了我的容貌,违背不夜城规则的宵小,当真还有活着的必要么?”杜子君问。
鬼将立刻垂首低吼:“末将明白,此獠罪该万死!”
是的,哪怕夜叉意外得到了振袖新造的青睐,同意他见一见这当世绝代的容貌,夜叉也是要死的,因为在上任太夫退位,下一任胜利者角逐出来之前,没有一个男人能看见振袖新造的正脸,绝路与绝路的唯一区别,只在于他是否怀抱着巨大的幸福死去。
“至于你,”闻折柳稍微偏头,转向小山光的方向,“纵然是极乐黄泉之国里的一颗石头,也要在粉身碎骨之前为不夜城创造价值。机会已经给你了,能不能把握住,看你自己。”
小山光慌忙令额头触碰到冰冷的杉木地板,大声道:“是!”
明明知道这是假扮的振袖新造,这是由几只胆大包天的鬼在转瞬中虚构出来的幻象,小山光还是浑身战栗,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兴奋,在僵死多时的血管里喷涌。
“退下吧。”杜子君寒声说,鬼将正欲起身,唯见面前的蝶衣下摆微微一动,振袖新造忽地笑了,声线于俄顷间变得婉转,甚至堪称温柔:“今夜的事,妾身不希望更多人知道它,您能明白吗?”
谢源源扣下制冷机最上方的按钮,哗啦一大块坚冰猛地冻在鬼将背后,尖锐的冰霜穿透了具足铠甲,拉着他的膝盖重重往下坠落,摔出一声巨响。
鬼影武者缄默如死,良久,鬼将嘶声道:“……末将明白,请姬放心。”
杜子君冷冷道:“退下。”
推拉门被安静地合上了,与来时轰轰烈烈的动静不同,鬼影武者离去时的动作消无声息,仿佛真正的影子,被水稀释后渗入了地板,没有留下毫厘痕迹。
室内沉默片刻,小山光屏息敛声,不敢开口,直至谢源源回到房中,确定道:“好了,都走了。”剩下三人方松一口气。
“哎哟我去!”闻折柳一扭身,从厚重沉闷的华服中脱离出来,再用手提着衣领,让杜子君出来,表着沉沉砸地,织金的部分和地板撞出一连串细碎的声响,“以前的姑娘就穿这个啊?也太遭罪了!”
杜子君也闷出了一头的汗,为了表现那种飘渺不定的高人氛围,他还得在里头捏着嗓子说话,“应付过去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贺钦帮闻折柳解开长假发,道:“还好在吉原抢了这件衣服,否则巧妇也要难为无米之炊了。”
想起他们拦截百鬼夜行,撞破茶屋的窗户,在房间里滚成一团的模样,闻折柳忍不住笑了:“虽然是侥幸,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旁边,小山光讶异地望着他们,目光在衣物和三个人身上来回游离,闻折柳注意到了她,笑道:“光小姐,您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长久以往,恐怕事情的结果还要发生转变。”
小山光回过神来,苦涩地笑道:“您的恩德,妾至死不忘。只是盛景难续,繁花易老……今日拥有的热闹,难道就能永世无穷,山高水长地拥有下去么?我们都是死去的人,死去的人,就是要像追逐火焰的蛾子那样追逐活着的温暖啊……”
她看得透彻,闻折柳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如果有人问起来,或者质疑你,你咬死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行。”杜子君接过谢源源拿来的手帕,随意抹掉额上的汗,“一个强大的鬼,穿着制式和等级远超过你的衣裙来到你的房间,夜叉看见了她的脸,立刻就被杀掉了,你以为她是振袖新造,但谁知道她究竟是谁呢?”
“——而且,谁也没具体说出她的身份,你称呼她为姬,是因为你看出她身份尊贵,不代表她就是振袖新造。”贺钦耸了耸肩膀,“至于假冒的可能性……想多啦,你不过是个毫无抵抗能力的灵,在她面前连呼吸都很困难了,怎么有勇气敢猜忌她的身份呢?”
说辞补丁天|衣无缝,小山光俯身拜谢:“妾明白了,多谢各位大人的指点。”
她直起身体,忐忑道:“只是,妾有一事不明……”
“怎么了?”闻折柳问。
“大人们假扮的振袖新造,性格十分冷酷且不近人情,可过几周就是花魁大选了,届时四位振袖新造和太夫都会出席,即便看不到面貌,举止言谈间也会透露出一个人的特质……”
闻折柳笑了笑,沉吟道:“原来主要背景故事在这里等着……好吧,你用不着担心,因为……嗯,怎么说,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小山光蹙眉:“打赌?”
闻折柳掰着手指头:“就赌四位振袖新造各自的性格吧!”
小山光疑道:“这?请您饶恕妾的愚笨……这要如何赌呢?”
“我赌她们的性格,基本上是天真活泼、知书达礼、不近人情、豪气干云这四种,”闻折柳笑容灿烂,“赌不赌?”
小山光愣住了。
杜子君神色淡漠,流畅地接下去道:“这四种只是大体的方向而已,接着往下分析,还能有很多门道。天真活泼是不谙世事的天真,还是宜喜宜嗔的活泼?知书达礼是要弱不禁风的体虚林黛玉,还是娴静聪慧如贤内助那样的淑女?不近人情是要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三无,还是心性手段全部残酷到极点的抖S?豪气干云是要旷达温暖好像长姐那样的成熟女人,还是水性杨花妖娆滥情的尤物?”
他这么自然地讲出一大串熟练到堪比专业名词的术语,谢源源一脸世界观都要被震碎的惊恐,土拔鼠尖叫道:“姐!你在说什么啊姐!!”
杜子君居然冷笑了:“谈这个,还轮不到一群见不得光的鬼,少给我小看现代市场的成熟细分。”
“你在自豪什么啦!得意的点也太歪了吧?已经歪到喜马拉雅山去了啊给市场细分道歉啊!”
小山光也被震慑到了,她浸淫此道数十年,深知一些特立独行,拥有个人风格的游女往往更受客人喜爱。等坐上了天神的位置,遣手女官还会根据每个人的性格特点,给她们规定代表身份的风雅信物,无论是雪、月、花,还是雀、鱼、兽,天神们出行时,总会在硕大的灯笼上描绘自己的徽记,犹如古代的名将在出征的旗帜上展开高傲尊荣的家纹。
但是……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直白的说法和凝炼的归纳,虽然中间夹杂着许多她听不懂的词汇,可小山光依然有了醍醐灌顶之感。
闻折柳哭笑不得:“算了,这也不是什么好的生计,等到完成任务,不夜城说不定也会改头换面吧?到时候再看这些女孩愿意去哪好了。”
小山光问:“明天一早,妾身估计就要搬到更高的楼层中去了……您呢?您有什么打算?”
谢源源赶紧举起双手:“我先说好,我是肯定不愿意再穿女装的。”
“随便你。”杜子君道。
闻折柳看着小山光,问道:“如果说,我们要在这里待到花魁大选……有什么工作可以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