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折柳意外道:“你有名字了?”
他继而感到奇异的错觉,仿佛时间久远,而这个名字很早之前就在哪里听过……亚伯是该隐的弟弟,是虔诚信奉神灵的人,是世界上第一个被谋害者……然后呢?他还在哪里听说过亚伯的名字?
回忆的闪电划过他的脑海,闻折柳绝不会遗忘任何关键的东西,古早久远的地名从他口中飞脱而出:“阿灵敦!你……是你?不可能,怎么会是你?!”
阿灵敦,目睹了一切的神父,《小镇遗事记载》的作者,他听见瑟蕾莎被害的全部过程,又看到珍妮的惨死,自觉那是信仰无用的失落之地,于是连夜离开了那里。现在他却说,他就叫亚伯?
恍惚中,他似乎看见赤色的千年巨蛇于虚空徐徐盘旋,跨越山海般高旷漫长的阻碍,穿过诸世生死的不竭轮回,最终衔住了自己的尾巴。
杜子君和谢源源也一下子想起来了,他们的面色骤变,死死盯住修士……或者亚伯的脸。
“你产生了智慧,想要追溯自己的本源,想要找到破解僵局的办法……结果却起了这个名字,”贺钦说,“真的不会后悔?”
这是他第二次询问亚伯会不会后悔了,好像地产中介的推销员面对一个一心要买凶宅的顾客,或者牌桌上的荷官向一口气押上全部身家的赌徒做最后的确认。
“是的,”亚伯点点头,“这就是我的选择了。”
贺钦的金瞳流转光辉,今晚他沉默的次数格外多。
“您也是心中有所爱的人啊,”亚伯笑了笑,主动对他说,“应该可以理解我的选择吧?”
贺钦没有笑,那双风流的眼睛里同样没有笑意,他低声回答:“是的,我能理解。不过人和人采取的方法毕竟不同,我的刀锋可以被砸断,但绝不会弯折,所以哪怕他要把世界搅个翻天覆地,恐怕我也只能一往无前,助纣为虐了。”
闻折柳愣道:“哥?”
亚伯深深地笑了起来,他按照日本人的礼仪鞠了一躬,说:“我明白了。已经这么晚了,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杜子君站起来:“好吧,我送你去小山光那里,明天早上圣子就会回来,你自己注意。”
亚伯离开了,房间里依旧回荡着凝重的寂静,闻折柳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
贺钦说出两个字:“代偿。”
“代偿?”谢源源迷茫地看着他,旋即反应过来,“他要替圣修女偿还什么,她的罪过?还是人类胜利之后对她的审判的结果?”
“代偿她的一切。”贺钦说,“他用一个诺言成为圣修女的共犯者,再用一个名字成为整个故事开端的旁观者,然后他同时参与到故事的进程中来,成为恐怖谷的参与者。这就是说,曾经圣修女经历过的,他也要经历,日后圣修女要面对的,他也要共同面对。”
谢源源震惊了:“圣修女经历过的他也要经历?!那她被卫兵……还有她别人抓住,在湖底的实验室……”
他心乱如麻,受到的撼动太大,一下没声儿了。
闻折柳明白贺钦刚才和亚伯的对话是什么意思了。亚伯产生了自己的神智,不再是连个名字都没有的草率程序,他和珍妮珑姬一样,都是恐怖谷内的智慧智能生命。他非常清楚,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任何人都没办法阻拦圣修女的野心和复仇,而玩家对她的讨伐与憎恶同样不能缓和。亚伯深受天主教教义的浸染,对正义必将战胜邪恶这点坚信不疑,可假如邪恶的一方变成了他深爱的女孩,那个他宁肯背弃信仰,为此下到地狱也在所不惜的女孩呢?
他不允许自己成为放纵的帮凶,也无法苛责瑟蕾莎所做的一切,于是他沉默地担起了所有,像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把自己钉上十字架的殉道人,黑夜万古寂静,旷野空空荡荡,唯有他从十字架上滴落下来的鲜血嘀嗒有声,土地亦为之染成心脏的赤红。
想了太多太多,最后,闻折柳只是哑声道:“可是,我也不会想要把世界搅得翻天覆地啊……”
“所以这就是他的劫数。”贺钦说,“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故事,爱上错误的人。”
“凡世间,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不知何时,杜子君已经回来了,他倚在门边,淡淡地说,“我让小山光提前把圣子送回来了,她不能脱离我们的管控太久。”
虽然气氛依旧凝滞悲伤,但闻折柳还是笑了。
“好,”他说,“辛苦啦。”
杜子君清了清嗓子,不自觉地撇开眼睛。
很快,圣子便经由小山光的手,从狭小灼热的锅炉房回到了他们的房间。她担心得睡不着觉,看见几个人都平安无事,圣子高兴地跳来跳去,她不断追问他们阿波岐原里有没有鬼出事,杜子君不胜其扰,把她交给谢源源了。
“我们的目标金额就快满了,”闻折柳掏出本子,在上面划下一个数额,“还有不到三百金,几天就能赚齐……”
想到这里,他又探头,隔着衣服去看贺钦肩膀上的伤口,说不心疼那都是假的,在这个世界他们的高阶道具都被死死地压制成了灰色,如果痴情种还在,他还能为贺钦分担一部分反弹回来的伤……
“没事吧?”闻折柳问。
贺钦笑着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没事,别担心我。”
“就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找到白景行,”杜子君望着窗外寂静的夜晚,“也真是奇了怪了,那家伙居然可以躲这么久,也不知道藏哪去了。”
闻折柳摸到耳后的通讯仪,自打来到这里之后,他就再没接到过白景行的通讯消息,不光是白景行,他带来的人也没有丝毫动静,不像池青流和华赢,还能说我们把带过来的人都放在外边了就等着爷几个摔杯为号立马起兵造反……
能无声无息地消失这么久,本身就是一种不祥的征兆了。
“整个不夜城,统共也没分来多少人,”杜子君脸色不善,“李正卿那十二个姽婳将军还占了大头,我看他想缩到什么时候。”
“再等等消息,”闻折柳看着不远处和圣子努力说笑话的谢源源,“华赢和池青流是最适合全城搜查的人选,如果他们也没有结果……”
话未说完,四个人耳后的通讯仪叮地一声,发出亮光。
华赢:“东南方全部查过了,没找到白景行!”
池青流:“西北方也找遍了,别说白景行了,白夜酆都的人连个影子都莫得。”
四个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谢源源不由自主地停下和圣子的对话,转头看着其他三个人:“这该怎么办?”
闻折柳没有说话,他缓缓解下腰间的长带,扬手掷在榻上。
他终于知道违和感来源于何处了。
贺钦看着他,问:“想明白了?”
闻折柳面色肃杀,沉声说:“白景行……在城主手上!”
他一直觉得奇怪,按理来说,不管是姽婳将军还是他们,都是短时间内异军突起在扬屋里的外来者,没道理不会引起不夜城统治者的注意,针对这点他们早就做好准备了,他们时刻准备着应对鬼影武者的突然发难。然而直到现在为止,他们身边都风平浪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变故发生。包括一个小时之前,姽婳将军拦住了城主追杀的去路,他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意外的情绪,没喝问呔来人乃何方宵小,没质问你们是哪来的鬼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们,他只是自然而然地和女孩们对话聊天,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或者见了耗子的老猫。
耗子满地乱窜,老猫却能依然安详地眯着眼睛,如同在微微地笑,它是真的不在乎么?不,不是,正因为它拥有绝对的自信和一击毙命的实力,所以才能如此岿然淡定,它立在高处,它是棋盘的主导者,是戏剧的看客,又怎么会在意小老鼠短暂的放肆和挣扎?
所以城主才能表现得那么轻松,发现、追杀和原路返回都随意似儿戏——他知道他们还会再潜伏进阿波岐原的,因为他手上从一开始就握有底牌,他抓着白景行,抓着玩家同伴的命!
华赢和池青流都是一惊,杜子君追问:“能肯定吗?”
闻折柳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咬紧了后槽牙,感到一股被愚弄的愤怒。等于说从头到尾,他们的一切举动都被不夜城的统治者看在眼里,无所谓什么策略,也无关什么秘密。
从未有过的事,真是从未有过的事啊……这个神秘的对手先是在力量上压制了贺钦,继而在智谋上压制了自己,真像至高无上向人类炫耀权能的神。闻折柳似乎又听见了那不辨男女,得意洋洋的大笑,听见城主高声说人怎么能胜过神呢?人终其一生,也只不过能用指尖触碰到神的衣摆而已!
杜子君惊讶地看着他,比起得知白景行就在城主手上的消息,他更意外于此刻闻折柳的眼神,炽热如怒放的骄阳,于瞬间燃起了万丈不甘的烈火。
“他惹怒我了。”闻折柳说,“很好……很好!他送来的战书,我收下了!”
谢源源愣怔道:“战书?什么时候送来的战书……”
闻折柳道:“没必要收回你们的偃偶和斥候,就让它们作为遍布城中的眼线吧。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要如何救白景行?”
一个冷静刚毅的女声突然插了进来:“连白景行是不是在城主手上都不能确定,你们想怎么救?”
李正卿,刀剑如梦的领导者,在此之前她从未参与进他们的讨论,闻折柳招呼了一声:“李团长。”
她一说话,姽婳将军们也呼啦一下涌入玩家频道,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李正卿低声道:“甲一。”
当中一个少女立刻口齿清晰地应道:“是。”
她的声音十分英气,有如弹击长剑般泠泠悦耳,听着似乎也比其余十一个年纪大一些,她一作声,剩下的便慢慢不说话了。
闻折柳这才知道,姽婳将军的名字居然都是用天干地支来起的。
池青流说:“但确实,满城都找遍了,我们唯一没有搜查的地方就是那个塔,周围守卫的鬼太强,偃偶很快就会被它们发现的。”
“唯一需要我们确认的,”闻折柳低声说,“城主到底是不是伊邪那美,他对不夜城的掌控,又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杜子君说:“我用的是珑姬的结界,现在我们谈话的内容,应该没有那么容易被看穿吧?”
“不一定,”贺钦终于说话了,“如果我们再杀个回马枪,或许城主不会想到,但是白景行被关在阿波岐原的何处,我们可是没有头绪。”
圣子听了半天,忽然问:“你们……是不是有朋友被抓住了?”
贺钦转头看她:“是,我们还要再去一次阿波岐原。”
“是重要的朋友,”看见她大惊失色的神情,闻折柳补充道,“虽说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就当白得了一条命吧,这次还是非去不可。”
圣子拧眉望着他们,半晌,她大大地叹了口气。
“唉、唉……人啊!”她的目光好像看着很遥远的地方,又蕴藏着某种愁怨的东西在里头,“我听说,你们的寿命只有短短百年,因此什么都短促,什么都热烈,哪怕因为一个决定而蹉跎一生也在所不惜……真是滚烫的生命啊,和火焰烟花一样滚烫……”
她踌躇了一会,轻声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的朋友在哪里。”
“真的?”谢源源惊喜地看着她,“可是,你怎么知道?”
圣子微笑着说:“阿波岐原就是我的家啊,我了解它就像了解我的身体,他从哪里抓了人关进去,只要我闭上眼睛,很快就能感觉到啦。”
顿了顿,她补充道:“就当是……你们愿意帮助我的报酬了。”
闻折柳注视着她,眼神中闪过一线奇异的光。
频道静默良晌,李正卿问:“那么,什么时候出发呢?”
贺钦道:“现在。”
池青流和华赢双双震惊:“现在?!可你们不是刚刚从那里回来……”
“回来快一个小时了,”闻折柳纠正,“要杀回马枪,就是现在,不能给城主任何反应的时机!”
谢源源递给圣子一个通讯仪:“用这个实时对话就好……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用。”
圣子微张嘴唇,接过那个蔓藤一样的透明小东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群人,他们在回来之后就以极其专业的素养与速度换好了和服假发,虽说换上女装的是两个男人剩下的那个神情刚冷如山比某些男人还要男人,可扮成女人居然没多少违和感。圣子知道有种舞台职业叫作歌舞伎,里面的角色无论男女神怪,都是由男子扮演,其中扮演女人的歌舞伎演员被称作女形,皆是体态纤细,皮肤白皙的美少年,当他们换上厚重华丽的十二单衣,婆娑迤逦,腰肢款摆间,甚至连女子都不如他们倾国倾城。在她看来,眼前的几个人虽然没有女形那般身形纤美,换上衣裙亦不免过于高挑,可某种夺人的气度撑起了他们的脊骨,那种自信强大的美无关性别,足以叫人忽略其它不协调的瑕疵。
然后……然后他们这时又极快速地站起来,褪掉了蚕茧般的外袍,丁零当啷的一阵响,簪环再次尽数委地,四个劲装黑衣的人再次出现于闪烁的烛火下,刀剑的光芒刺目明亮。
“出发。”贺钦果决地说,毫不在意自己的肩上还带着伤,“李团长,圣子就先交给你照顾了。”
李正卿也不由为这种神经病一样的速度沉默了三秒……三秒钟后,她说:“……好,她交给我。”
“我们在外面接应你们,”池青流道,“注意安全。”
闻折柳说:“这次纯为速战速决,但是也不能太明目张胆了。城主相信我们会去救白景行,但是他肯定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返回第二次,所以必须得抓住他没有防备的瞬间。”
“明白。”谢源源说,“大不了让我一个人去,他未必会发现我。”
杜子君冷声道:“圣子可以像看见正常人一样看见你,如果城主是伊邪那美,你觉得他能不能发现?”
谢源源气哼哼地咬住了嘴唇。
闻折柳回身,给圣子比划了一个随时联络的手势,此刻,聚拢的花瓣已经在她身侧飘扬起来了。
圣子点点头,眼看着四个人犹如漆黑的闪电,倏而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第二次进入阿波岐原,四个人也有了点轻车熟路的架势。知道一般的隐蔽道具对城主不管用,贺钦再次从背包里翻出【菜里的姜】,给他们披在身上。
【菜里的姜】不是他们目前能够动用的最高阶藏匿道具,但是它有一个堪称贱格的属性,就是能够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改变隐藏者的气息,使其更天|衣无缝地同周遭融为一体,就看这一点,连许多A级道具都做不到。
“不用分头行动了,”贺钦说,“直奔着目标去吧。”
通讯仪里,圣子轻声说:“倒数第二层……有不同于鬼的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