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寰震动,圣子跑得跌跌撞撞,最后一重红衣也飞扬于大火中,她只穿着一件白如雪的襦袢,如同一只孤单的白鸟,划过吞噬天和地的烈焰。
泪水依然在她脸上肆意横流,她只是想起五岛江雪的警告,江雪说的没错,他们陷落了一整座城池,只为了她和他的相见,可天照的誓言,原来是需要支付如此高昂代价的东西么?数不尽的鬼为她死去了,四个女孩为她死去了,那个男人也要为她而死去了……
离开的路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孤零零地狂奔,圣子放声大哭,这一刻她真是后悔啊,如果她没有提出委托的要求,没有得到他们“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帮你”的承诺,这一切是不是都不用发生?她的心痛得好像要裂开了,唯有无尽的悔恨从里面流淌出来。眼下她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男人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不要回头,那是他赴死时的最后一句话了,她怎么能够违背?
只有哭泣,嚎啕的哭泣,巨大的、悲伤的爱吞没了她,令她感到望不到尽头的痛苦。
前方终于出现了人影,隐约朦胧,仿佛伴随着白雾,圣子慢慢停下了脚步,她怔住了。
烈火、死亡、杀戮似乎都离她而去,她在雾中看见两道纤细婀娜的影子,来人迤逦摇曳着红和紫的华衣,像在天守阁上君临万方的绝世妖姬,但她们的眼神中流露出来并非是或妩媚或霸道的情态,她们注视着圣子,唯有怀恋的笑意。
圣子一惊,继而感到心头松动,她的脸颊泪痕交错,却是高兴地嚷道:“你们……你们都还活着!”
红天神和紫天神都凝望着她,此前她们不过是天神,相比振袖新造,连面见太夫的资格都没有,然而她们现在看着圣子,就像姐姐看着妹妹,或者长辈看着孩子。
“太夫,”红天神笑着看她,眼睛亮晶晶的。她很美,朱唇如染血,笑起来的模样浑如盛放的牡丹,有财饿鬼曾经愿意奉上万金,只为换取她的一笑,可红天神留给他的只有高傲的睥睨,现在她笑颜如花,眸光欲燃,“终于……在这里见到您了。”
“您曾经赠我金簪,说假如我能取代您的位置,就可以站在不夜城的顶端,穿着世上罕有的红衣了,”她稍一用力,从头上取下那支金红辉映的簪子,不舍地握在掌中,“但还是请您原谅不争气的我吧,问鼎阿波岐原的梦想,只怕是不能实现啦。”
圣子呆呆地看着她们,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很想说些什么,然而她浑身颤抖,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不要哭,太夫,不要哭!”紫天神轻声呵斥,“您可是被全天下爱着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该是多么骄傲啊!挺起您的脊梁,大步奔向远方,这就够了,爱着您的鬼不会奢求太多的,我们早已死去多时,能看见您奔向属于自己的远方,这就够了。”
“你们不该爱我……”圣子捂住脸,承受不住地弓起身体,“你们不该爱我啊!我什么都没做过,我什么都没有为你们争取过!不要爱我,我不值得让你们用命来爱啊!”
红天神和紫天神的眼神柔软,她们轻声说:“您忘了吗,太夫?您为什么忍受城主的命令和指使,甘愿在他手中当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您都忘记了吗?”
圣子下意识回答:“因为……因为我要是不听他的话,他就要……”
她忽然愣住了。
“是了,是了……这就是答案啦,太夫。”紫天神温柔地望向她,“在选择自由之前,您选择了我们。您将我们扛在肩上,视作自己的责任和使命,如果有人要伤害这份责任和使命,即便您无力反抗,也从没想过抛弃我们……不得不说您真是傻啊,自由是多么珍稀的事物,有人穷尽一生都未能完全得到它,有人变成鬼了都在苦苦追寻它,只有您自愿戴上枷锁,在另一个卑贱之人面前扔掉尊严,俯下了头颅。”
圣子向前两步:“可是……”
“或许女人就是这样的生物……又轻易又慎重的生物。有时候,她们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瞬,可付出的代价往往是一生。”红天神说,“不要为我们伤心,太夫。”
“不要为我们伤心,”紫天神亦重复,她仰起脸,望着天空,下颔到脖颈的线条弧度优雅,“今夜的月色多么美,纵使等待三十年的光阴,我们也只能欣赏这一次……可您就不一样了,跨过那条河,跨过那扇门,每天都有灿烂的太阳,每夜都有皎洁的月亮。啊,一想到这里,即便死亡也多出了十分的期待,因为死亡并不可怕,它带来的未尽之遗憾才是最可怕的东西,那会让人生出无穷不甘的弥留之态,但如果没有遗憾,饱含美好的期盼,死亡也不过是一场长久的沉睡。”
“这么多年,蒙承您的关照,太夫。”她们齐齐躬身,作优美的告别礼,一如不夜城的每一晚的盛大宴席,她们便是这样送别一掷万金的豪客,裙裾衣摆盛放似永不凋零的花。男人们发疯地爱慕她们,甘愿倾家荡产来一睹红紫天神的风姿,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她们朝圣子告别,退场的却是自己。
“真是高兴啊……临别之前,还能再见您一眼。”
风卷着高温吹过,雾气渐渐散了,圣子如同做了一个了无痕迹的梦,她大声喊叫,怔忪地四下游离,可那两道曼丽的身影还是如沙般消逝,她低下头,面前的地上闪烁金光——那是一支金藤花的发簪。
圣子拾起它,将它用力攥在掌中。前方再次传来声音,这次是真的人声了,因为她听到了虽然虚弱,还是不掩欣慰的叫嚷:“在这里……来了,终于来了!”
她抬起头,几个捂着后颈,血染半身的女孩向她磕磕跘跘地跑过来:“来吧!来吧!还有最后一段路了!”
圣子望着她们,这些少女形容狼狈,完全不像初见时那么容光焕发,硕长的伤口贯穿了她们的后背,犹如被活生生地抽去了脊椎。望见她的泪水,开头赶过来的女孩子都慢慢停住了脚步,无措地看着她。
“所以才要穿那么多的漂亮衣服,撒全天下最好闻的香水……”子十一鼓起勇气去安慰她,“因为一旦打起架来,我们就会变得破破烂烂的啦。不过不用伤心啊!很快就会好的,只用休息几天……”
姽婳将军簇拥着圣子,随时警惕着天空可能靠近的敌人,甲一低声说:“对不起,我知道她们都是你的人民,但……她们已经失去控制了,我们必须……”
横七竖八的尸体倒了一地,死去的天神背上纹着妖艳诡谲的花纹,圣子默默地望着她们,乙二说:“本来还要更狼狈一些的,说不定会折损几个人……因为其中有两个实在很强,可到了最后的关头,她们居然能摆脱刺青的控制清醒过来,哪怕只有很短的时候……”
圣子的肩头一颤,最前方蜷缩着两个女子,漆黑的长发漫卷,遗容一如生前,金红和银紫的衣绚烂铺开,仿佛仅仅是睡着了。她听见乙二轻声说:“……她们是自我了断的,对不起啊。”
“高兴一点吧……”
“是啊,高兴一点吧……你看,黄泉大河马上就在眼前了,你快要见到和你约定好的人啦,一路上这么辛苦,就是为了这个的说……”
姽婳将军怎么劝慰,圣子也置若罔闻,像是完全痴了,只有她走过去的时候,黄泉的大地慢慢开裂,轻柔地将那些故去的亡者纳入恒久黑暗的怀抱。
城门大开,李正卿提着刀,宛若一名浴血肃杀的女将军,她对圣子点了点头,她说:“就在里面了,进去之后,我们不能陪你,只能靠你自己……”
她忽然不说话了,沉默中十二名姽婳将军与她一同回头,遥望着远方那尊屹立不动的钢铁巨人。
“走吧。”再度开口时,李正卿的嗓音有些沙哑,“月亮……要来了。”
圣子提起裙摆,第一次跑出不夜城的城门,与天空上的月亮一同跑向黄泉大河,有什么东西忽然从心头揭开了,仿佛褪去了一层薄纱,一层白雾……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似乎很久以前,更久以前,她也是这样提着裙子,不顾一切地奔向某一个人……
头疼得像要炸开,守在河边的男人转过身体,蔚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瑟蕾莎……”他温柔地说,“我是亚伯,快来吧,这就是回家的时候了。”
这一刻,无数回忆突破了桎梏的藩篱,涌进她的大脑!
圣子大叫一声,她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她不是天照,她是伊邪那美,是黄泉的神明,上一个三十年还未曾有过“城主”这样的角色,一个又一个三十年过去了,她与亚伯无数次的试图逃出死国,跨越这条大河,然而都以失败告终,她也因此一次次地失去记忆,淹没在河水之中。神明陨落之后,黄泉的轮回也随之开启,一切回到原点,一切回到犹如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时刻……
“快来吧,瑟蕾莎!”亚伯见她愣怔,以为她还在犹豫,他伸出手,犹如雪人迎着灼热的阳光,焦急地催促道:“时间不多了!”
时间确实不多了,月读命正朝黄泉大河而来,河水波涛翻涌,似乎承受不住月光的引力,河水中的嶙峋鬼骨亦激烈沉浮,逐渐形成了一条惨白狭窄的路,路的尽头便是无垠的黑暗,是通往人间的出口。
哪怕已经失败了那么多次,不管这次会不会成功,她的眼前都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圣子望着前方,望着亚伯的眼睛,她踏出一步,身形还是微颤的,但是这一步之后,她大步奔跑了起来,牢牢抓住了亚伯的衣角。
死国的黑暗一路遮蔽她的视线,这是世界的规则在抵抗她想要离开黄泉的意志,黑暗中唯有掌中衣料的纹路清晰可辨。亚伯带着她,两个人跑向大河之上的骨桥,踩在脚下的鬼骨呜呜咽咽,像是在欢喜地哭泣。
为什么还要哭呢?她恍惚地想,这哭声是喜极而泣的哭声,我如果要走了,不再辉耀黄泉了,难道你们依旧满怀喜悦么?
“因为真正的爱是放手,而非占有啊,”亚伯轻轻地说,他们像是心意相通,彼此都能快速感知到对方在想什么,“你走了,他们虽然难过,但还是会为你开心,就像爱一只鸟,如果真的爱它,就放手让它去飞翔。”
圣子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什么,她问:“那你呢?”
“我?”
“你叫我瑟蕾莎,和明日夏他们一样……可我只记得我叫圣子,我是黄泉的神,我要离开黄泉,因为我知道我有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那你呢?也只是因为爱吗?”
她的问题十足坦诚,亚伯不由苦笑了一下,他低声说:“只是爱,还不够么?”
圣子不说话了。
两个人已经在鬼骨桥上跑出了一段距离,玩家站在岸边,沉默地看着这悲哀的一幕,金光般的齑粉从亚伯身上源源不断地飘扬出去,在月色下如同流动的霞,他正在消融,从圣子看见他,抓住他衣角的那一刻起,他就在不断地消融。闻折柳心里有那么多的话,但是说不出来,亚伯一直以为圣子是从前的瑟蕾莎,是还没有堕入成神之路的瑟蕾莎,于是他拼了命地想要带圣子离开黄泉,可是他爱的那个女孩早就在数不尽的轮回里坚定了毁灭世界的决意,现在留在这里的,仅是她千方百计想要摆脱的一颗爱人之心。
黄泉的河水波涛汹涌,恍若在愤怒的吼叫,河水也像是活了,它们奋力撞动鬼骨搭成的桥,想要将桥上的两个人摇撼下去。珑姬站在天空,冷淡地看着这一切。
“那就是……那个女人的爱人之心?”她淡淡地说。
“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杜子君回答。
假如珑姬没有自己出来,他也不会召唤她,如同在营救圣修女的世界任务里一样,事关圣修女的故事背景,闻折柳不会叫出珍妮,他也不会叫出珑姬。
“真是冷淡啊,巫女大人,”珑姬一挥袖子,王座中竟然飙射出无数冰锥,刺穿了河水咆哮的波涛,“莫非你认为我会杀了那个小丫头吗?”
杜子君没有说话,也确实只有珑姬控水的能力,才能干涉得了黄泉大河。她喃喃道:“倘若当初久松明愿意与我共赴黄泉……”
“可你说要给他永生。”
“永生?”珑姬轻轻地笑了,“永生的心只有一颗,吃下人鱼的血肉,也不过多增添千百年的寿命,可怜昔日的我,是真的想与他同生共死的……”
杜子君沉默了,因为人鱼的特性,当时珑姬对久松明说永远在一起,他们都以为那是没有尽头的长生不老,他听到珑姬低声说:“永远又能有多远呢?两个人坐在海岸边的礁石上,彼此双目对视——那不过是一个朝升月降、潮起潮落的瞬间,然而,他就连这样一个瞬间也不肯许诺我……”
亚伯的血肉化作绵延的金粉,血肉下的骨骼亦化作绵延的金粉,但他丝毫不觉得痛楚,只是跑,只是艰难地跑。圣子什么都看不见,但直觉他的状态很不对劲,她大声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亚伯的声音沉稳,居然带着微微的笑意,“很快就到了……这一次,一定可以成功,可以送你离开!”
河水愈来愈迅猛,底下犹如沸腾般轰起巨响,水位上涨十几米不止,骨桥已是摇摇欲坠,纵使是珑姬也无法再掌控这条愤怒的河,谢源源双拳紧握,焦躁地说:“没事吧?真的会成功吗?!”
“大概……可以吧。”珍妮幽幽地说,抚摸着一只无眼怪物的头,“因为已经有太多太沉重的砝码加在她的身后,她要离开的心愿,也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决强烈。”
“那为什么还是大概?”池青流急忙问。
“因为这里是圣修女建造的监牢啊,用来禁锢她消灭不掉,却要尽力摆脱的爱人的心,”珍妮犹如在叹息,“她必须待在这里,从来没人能带她离开,即便是她一直深爱的神父也不行。这颗心流落在尘世,就注定要与她再度融合,直至她回忆起那些令她软弱的、退缩的情感……”
“区区一个人类,就算是天底下最好的幻术大师,幻术之神,又何至于能布下拥有如此伟力的局呢?”
“是圣修女赋予了他权限,”贺钦说,“和我同出本源的权限。”
“您的权力也沦为随便赐给别人的东西了,这是否说明人间已经陷落?”珍妮问,“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变幻无常,处在游戏里的人,永远想不到当下一场就是能够决定结局的关键所在……”
两个人逃到了最后一段,以往走到这里,脚下的桥早就开始开裂崩断了,但这一次,它居然坚持到了现在,亚伯笑着说:“好啦,可以松手啦!”
圣子完全信任他,于是毫不犹豫地松了手,下一秒,她感到身上传来一股推动的力量,迫使她往前倾倒,骨桥剧烈波荡,用最后的力量,将她送上了冰冷的地面。
她终于可以视物了,可是身边空无一人。她慌忙回过头,望见亚伯的身躯如萤火散去,只有那双眼睛是笑着的……只剩下那双眼睛是笑着的。
“我和你的约定已经达成了……现在往前跑吧,不要回头……也不用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