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2月12日,中雪。
新年将至的火车站人流密集被外面发白的雾气笼罩着,走出去就能望到连成一片的火红高悬在半空中。
张灯结彩,看起来倒是蛮喜庆,文明城市禁了烟火,所谓的“年味”也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出租车司机都操着一口京片子,很熟稔地招揽生意:“坐车吗?您。”
“欸师傅问一下这个宾馆怎么走……”
“您上车,这地方好找,我拉您去。”皮肤黝黑的青年身上裹着件破羽绒服,搓了搓手给人家抗起了行李,他身边跟了个个子娇小的女孩子,眼睛弯弯的,模样装得很甜:“您不如到我们那住下呀……”
“得了,你呆会儿跟着那边的车走吧,我干活了。”亲哥推了她胳膊一把,让她走了:“别光看手机玩啊,注意安全——”
“哦,你几点回啊?”闻婳被打回原形,嗓音不再甜美。
“我没准。”
闻婳晃了晃脑袋,冻的通红的小手举着她那个贴满彩色胶布,看上去像个大字报的大牌子跑了,像个被勾走了注意力的小孩儿:“大叔住店吗——欸,阿姨姐姐,我们这还有……”
闻婳原地转了半天,抬眼瞅瞅天都黑了,于是低着脑袋又去折腾了一下什么玩意儿,只见那块“大字报”的字周围一下子亮起了五颜六色的小彩灯。“单人间”等字样特别显眼,被她举着,瞬间变得像一块演唱会现场粉丝们手里写着爱豆name的……爱的号码牌。
“姐姐你好,住店吗?家庭旅馆可干净了有热的洗澡水——”
披着立领大衣的高个子少女好像没听见她讲话,托着行李直直往前走。
闻婳这孩子似乎天生缺一根“会看人家脸色”的筋,像只甩脑袋的小黄狗似的,又蹬蹬蹬跑过去:“姐姐?”
少女慢慢的回头,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
“……”
小彩灯还在一闪一闪亮晶晶地眨眼,灯光打在闻婳的脸上,画面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了,路过的人回头看一眼,都难以置信地还摘下了眼镜揉眼,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真的是一场粉丝与偶像街边偶遇的大戏。
她是很漂亮,漂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连头顶穿铁丝挂着霜花儿的大红灯笼都好像被这张脸给吸走了全部的光芒。
身高直逼一米八的小姐姐,五官深邃得不似常人,一双漂亮的猫儿眼死死盯着闻婳手里的灯,任凭那些东西把自己的脸打得一阵红一阵蓝。
精致的下巴藏在高领的衣服里,只露出耳边几缕染成深灰色的发丝,像是随时会融化在冬日中的精灵。
闻婳看得呆了,半天吭哧出来一句:“你、你是个明星吗?还是网红?哇你长这么高,该会是模特吧……”
周边的人都在看向这边,女孩子激动起来嗓子有些尖锐,透着让人不自在的情绪。少女压着火气拉低自己的帽沿,在手机上缓缓打出一行字。
——我不能说话。
“啊……”
少女后退了足足三米,退出了灯光能照到自己的范围,那张冰清玉洁的脸蛋儿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几簇小小的雪花沾在她帽子上瞬间就化了,不知道是不是视觉原因,几绺灰色得头发发梢看着都苍白了许多,显出几分病态。
眼见她拉着箱子又要走,闻婳也不知道脑子怎么一抽,居然胆大包天地第三次去拦人家:“你别急……你去哪我带你吧?我跟着车,送送你也好。”
——我没钱,不坐车。
“呃没事,别怕,我不是什么坏人啊,就是,女孩子大晚上一个人,怪不安全的,你说是吧?啊我的天,你真的好好看,难道是混血吗……”
江遥安静地听她讲话,也不回答——“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引来过多的关注,也实在没法回答问题。周围看自己的男女老少越来越多了,虽然他也想不明白,眼前这一米六不到的小丫头怎么会一言不合上来就张口喊自己姐姐。
小花痴闻婳手里的牌子马上就要晃起来了:“姐姐你真的好好看啊啊啊啊……”
“……”
啧。
有点麻烦啊。
“对啊,麻烦。不过她自己一个人,好可怜。”
“真的不是啥身份特殊的人吧?我告诉你咱万一把人家拐了没准儿就摊上事了。”
“长得那么好看,不会摊上事的。”
大个子少年挠了挠头,没转过这个“长的好不好看和摊不摊得上事两者直接究竟有何关系”的弯来,“看啥看呢?行行行赶紧起开甭跟着看了,走了走了。”
他那大粗嗓门又一吼:“人呢?没文化!”
“没文化”从车后备箱的方向探出头来:“刚才不还在这呢?”
娇小玲珑的女生站在大个子少年身边,对比着的身高和颜都差得一塌糊涂,周围围观的人都被轰走了,只剩下屁股被蹭掉一块漆的出租车立在原地。
江遥还是溜了。
他……他真的丢不起这个人。
“不是,说好的接人人怎么不跟咱走哇?”
闻婳一路小跑地跟着:“姐姐!姐姐你先别走呢,你一聋哑人就别逞这个能了吧,我们拉你,不收钱。”
……我真的操了。
继姐姐之后,江遥又额外获得了新的称号,在撕逼与回家这两者之间权衡了半秒,然后他决心把聋哑人做到底,脚底抹油,溜的比兔子还快。
他现在的心情一点也不美丽,本就处于急需一个发泄口的状态,一点就着。
他甚至幻想过,假如追上来的是那个傻大个少年或者周围的广大人民群众,那么他们绝对死定了,他一定不惜使用最下作的方式从首都的车站逃出生天。
结果很不巧,追上来的是个妹子。
“你等等!”妹子伸手第四次拦住了他,此时他们已经距离刚刚的位置一个路口远。
“……要是真的有急事,不想和我们走,也没关系。”闻婳还在大喘气,她开始掏自己的衣兜,然后把一张折了几折的东西强行塞进江遥手中。
一张纸币,五十块钱。
电车报站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一阵风似的卷走了雪花,他再转移过注意力时,少女已经被少年拉着走远了,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自己这边的方向。
她冲“她”挥了挥手。
江遥没有挥手,甚至没有任何动作,泛着琉璃一样光彩的眼眸目送他们走远。
北京啊。
北京的人,好像也并没有之前想象中的可怕。
江遥再次拉低帽子,一直如一颗劲松般直挺的背脊被身后的光映出好看的线条,他回身跟随着街道旁路灯的指引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异国他乡与陌生的城市辗转十三年后,他终于回家了。
走了一晚上的夜路,有点饿。
那张纸币一直被他攥在手心里,被温度软化了生冷的棱角,皱皱巴巴的。
等到天光蒙蒙亮的时候,他才终于从北京一夜的风雪中找到了自己记忆中那个模糊的目的地。四环这里的小房子虽然旧了点,但之前修得也算得上漂亮,隐隐能看得见残存的雏形。一楼的牌子是欧式的风格,上面隐隐约约写了“xxx教室”的字样。试探着上二楼敲门时,他才发现自己那只手不知为何变得有点抖。
门开的时候,他似乎真的因为过度紧张而失声了片刻。
样貌俊美而年轻的男人探出头来:“谁……”
“……”江遥张了张口,声带依旧疼痛嘶哑得厉害,没给出任何反应。
那里很痛,咽一下口水都艰难,在这种天气下实在是让他觉得恼火的来源。
男人外面套着家居服外套,里面是一层练功服,看见他后露出震惊的神色。
如果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会发现这一大一小的人,简直是从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一般。直挺的鼻梁,弧度都一模一样的眼尾,既有着东方人一贯的面部特征又带了那么一点更为立体的异域风情。
“……点点?”
他试探性地喊出来这个昵称,少年的眼睛瞬间被什么东西点亮,里面流光溢彩,像极了男人记忆中熟悉的样子。
然而那双猫儿眼只短暂地在他面前闪过了几秒,然后门口的少年没有任何预兆地跳上两级台阶,伸手抱住了他。
兜帽顺势落下,少年一头深灰色的长发披散下来,有几缕甚至擦过了男人的手臂。
江盏完全懵了,手僵在冬季的寒风里,不知该不该回抱住怀里这个孩子。
哪怕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自己家门前,江盏也断然不会忘记他,眼眶后知后觉地湿润,这是他们分开生活的第三年。
那张冰凉的小脸就埋在自己胸前,少年呼出一口空气,闭上了眼睛。
“好久不见啊。”江盏搂着他,两个男人,几乎七八分相像的样貌,被室内呼之欲出的暖意重新填补了表情。
“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点头。
“……自己坐车?坐飞机?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啊,吃东西没有?冻坏了吧……”
一连串的问题听在耳朵里,江遥点了头,又摇头,一头长发被蹭得乱七八糟。直到江盏终于发现不对劲把他从自己怀里挖出来,“点点?”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回答他的只有少年鼻腔里哼出的破碎残音。
江遥毫无预兆地打了个无声的喷嚏。
江盏心里像被用力捅了一把刀,浑身血液逆流,几乎要晕过去。外面冷风呼呼往里面灌,他这下才终于警惕起来,大手迅速把江遥一揽,转身落了锁,“走,先进屋。”
门卡啦一下被用力关上,惊扰了早间雾气朦胧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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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啊——”
这种扁扁平平的小木棒长得酷似挖冰淇淋的勺子,挖进自己嘴里时,江遥感觉自己喉头情不自禁地滚动了两下,有一种想呕出来的冲动。
“扁桃体发炎了。”戴眼镜的男人表示没什么大毛病,“最近闹流感,你看我那儿,天天都是抱着孩子来的,丫头得注意多喝水啊……”
丫头。
……这帮人真的是,男女不分什么毛病。
江盏正给江遥扎头发的手都抖了一下,赶在人炸毛之前把他忽悠走了:“来来来我看看,嗯,脑门儿还是有点热,去上楼躺着去吧。”
脸上挂满黑线的江遥站起来,被后脑勺上微妙的坠感弄得皱了一下眉。
老中医看病的时候江盏不知从哪搞来一柄小梳子,连带着几根皮筋,手里也没闲着。
看着那么一条小麻花辫垂在后背上,还挺喜感的。
江盏掩饰着眼睛里的笑意。
少年手指绕到背后去拽了一把尖尖的发梢,无法理解父亲突如其来的恶趣味。
“江老师,你闺女?”医生望着江遥的背影,眼睛都看直了,“真够高的。”
“呃、不,那个……”
这不好解释。
“这么点大就染头发伤头皮哟。”
江遥扶着栏杆狠狠一闭眼,他还发着烧,实在没有力气冲下去杀生。
等把那爱操心的医生送走,江盏回来,冲着楼上躲在阴影里不断投过炽热视线的男孩子笑了:“这几天吃流食吧。”
一道影子很快地从他脚边窜过去,伴随着一声“喵”。
一只俄蓝。
一身灰蓝色皮毛的家伙在地上打了个滚,绿莹莹的眼睛舒服地眯起来,撒娇卖萌要讨主人抱抱。
江遥一动不动地蹲在那,他那一头灰发被拾掇得利利索索,很温顺服帖,看着也跟猫毛一样。从他这个角度,可以把楼下男人抱着猫一顿爱抚的动作尽收眼底。
马上就到孩子们上课的时间了,江盏开了猫罐头,想着喂了这只再把楼上那只也一块喂喂,不然时间来不及。
江遥还晃悠着他那条小辫,江老师技术很好,他蹲着拆了半天也没闹明白这头发是怎么编的,直到楼下的人喊他吃饭。
“不喜欢就那么搁着吧,吃完我给你解。”
江遥下来,男人把大厅收拾得很干净,食物都摆在角落那张木桌上,他拿起摆在上面的相框看了一眼,又缓缓放下。
放了之后,他才重新审视起这间好像少了点什么的客厅。
琴呢?
厨房里忙活的江盏探出头来:“刚刚你说话了?怎么了?”
“钢琴呢?”
这还是江遥回到这个家里后说的第一句话,他嗓子还是哑得厉害,尾音发飘,流感让他原本的声线都被模糊掉了。
只是那里面的温度,已经和从前大相径庭。冰冷又麻木,江盏心都跟着沉下来。
“那个……早就,不在了呀,被卖掉了。”男人不安地绞了下手。
“卖了?”江遥一个箭步冲过去,那架势简直像马上要撸起袖子干架:“谁卖的?卖给谁了?”
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记忆中原本满满当当的客厅空了一大块,连着以前放在熟悉位置的家具都被搬得七七八八,拢共也剩不下什么来。
对着面前的少年,连对不起三个字,江盏都没有勇气说出口。
他们三年没见面,他不想江遥刚回家就因为这件事闹得心情不好,这三年他的变化太大了,记得以前他还是个只知道乖乖跟在大人身后的小孩儿,可这次他回来,江盏明显感觉他的脾气越发令人捉摸不透。
像一根小炮仗,随时都可能被外界因素点着,他面对这个现实只是时间问题,等到那根捻子燃尽,也就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