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胆寒的冬季流感持续了快一个月,直到春天天气回暖才稍加平息,舞蹈教室送走一批学生,又源源不断地注入进来新血液。江盏边吃早饭边侧耳听电视里的早间新闻,听见外面有来人,把看了一半的报纸也放下了:“来了。”
才七点半,孩子们还来不了这么早,一般不是自己家小子回来就是送牛奶的小工。江盏开了门一看,却发现那里站着的分明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
“嗨。”
“……嗨。”
长发披肩的女人摘了墨镜,露出精心描画过的妩媚眉眼:“还在吃饭?”
“是啊,进来坐吧。”江盏笑笑:“我给你泡杯咖啡。”
两人算是老相识,阮爱生并没跟他客气,她进门先是习惯性打量了一圈大厅:“感觉东西又少了很多啊,嗨——小乖乖。”
“喵——”
俄蓝脖子上系着驱虫项圈,仰起脸来蹭着女人的裤脚,阮爱生在国外学习多年,说话办事总是习惯性带着外国人夸张的肢体语言:“你的眼睛真好看亲爱的,哦,喜欢吗?我的项链。”
被猫爪子缠着半天,阮爱生也能保持着耐心和它说话,直到法式欧蕾的香气勾得她起身,江盏无奈地放下托盘,调侃:“来了半天,就顾着参观吗?”
“不不不别误会,我是听见小帅哥回来了特地来看他的,人呢?”
看她从进门就没停止过逗猫的举动,江盏实在没好意思拆穿:“一大早去公园玩了,差不多也快回来了吧。”
阮爱生很健谈的一个人,聊起天来几乎收不住,两人趁着早间清净叙了半天旧,桌上托盘里的咖啡壶精致好看,桌布也铺得平整。阮爱生一直觉得江盏是个极注重生活细节和品质的男人,舞者大概都有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一面,“目前状态怎样?我听电话里说,是不是、还是不太好?”
“嗯……暂时还是不想让他活动时间太长,回来到现在,大大小小的感冒就没断过,我想回头再带他去仔细检查看看。”
“也好。”阮爱生放下咖啡杯,“那他现在,还能跳舞吗?”
“不了。”江盏眼睛里有一瞬间闪过隐忍的神色:“现在他想干什么,我就陪着他干什么,只要他高兴就好。”
“蛮可惜的,条件那么好。”女人苦笑,伴随着一声细软的猫叫,江遥拿钥匙开了门溜进屋,胳膊上挂着个网兜,站在玄关犹豫着没敢往里面走。
“嗨——”阮爱生现场表演变脸,张开双臂,两步就快瞬移到少年身边去了,表情丰富得不行:“小帅哥!”
江遥认出来人,脑袋顿时有点疼:“……老师。”
女人举着手就要摸到他脑袋顶上去了,江盏浑身汗毛都快要竖起来,如果他没眼花,他家那脾气不怎么好的小伙子在看见女人和自己的距离迅速缩短的一瞬间,瞳仁都紧缩了起来。
像一只被突袭了的猫。
他当然知道这是个多么危险的信号。
在他拦过去的同时,阮爱生已经把手放到了江遥头顶,然后很陶醉地爱抚了两个来回:“这个颜色我好喜欢,真漂亮,不过打理起来很费劲吧?”
……诶奇了怪了,今天臭小子没发飙。
江盏僵在了原地。
他儿子淡淡地回应:“还可以。”
“嘿,你小时候,咱们在法国那会儿,你就开始留它了吧?我看看,哇,都这么长了啊。”
“嗯,嗯。”江遥脑袋还在人手底下,任其打量,敷衍着回应。阮爱生自来熟得厉害,眼瞅着没被拒绝,又开始放肆了:“这收拾一下,说是真的小女孩都有人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为了谁长发及腰呢,哈哈哈……”
江遥怔了半晌,都忘了回话。
这次的死就作得比较大,江盏觉得自己是时候出马了,随便使了个话题就把两人分开:“那什么,中午我们一块去吃点东西吧?点点你——”
“随便。”
江遥拎着自己随身带着的网兜,做贼似的逃回了楼上的房间:“我要看会儿书。”
“点点。”江盏在楼下叫了他一声。
江遥没敢无视,缓慢地回头。
“别坐太久,也别趴着看,呆一会儿就歇歇。”
“嗯。”
阮爱生呆了一个上午外加一个中午,蹭了这父子俩一顿饭,满足地告辞了:“回头慢慢聊,你也带着孩子去我那坐坐啊。”
“课排得太满了,有时间再说吧。”江盏抱歉地一笑,“等春天这阵过去,暑假我就又得带着他们到处跑了,点点怎么办还是个问题。”
“或许……”阮爱生左顾右盼,这个点江遥应该上楼睡觉去了,于是放下心来:“他可以去个学校之类的?”
“我看了看,附近职高不太合适,再稍微远一点的……就,松源吧,艺术学校应该管的不严。反正才开学没多久,小遥,也不指望他高考,不就是图有个地方呆着么?”
松源八中?江盏略有耳闻。
那是真的有点远,把他送到那去,岂不是要住校了?
“点点没在国内上过学。”江盏有点为难,“他在路上还把钱包什么的搞丢了,重新补的身份证还没下来,去上学也有点……”
“倒是动动你的人脉啊。”女人坐上车子,绕到他边上,给他分析道:“第一,孩子现在跑出来跟着你了,你是他监护人,为了他的身心健康你也不能总叫他自己跟自己呆着,那不就成自闭症了?”
“第二,十六七的大小伙子了,身边连个能说话的同龄朋友都没有,将来到社会上去他难道不该学着和别人相处么?他以前在法国学舞那会儿……”
江盏没法接话,他知道她说的全是事实,事实就是,他这三年以来都没有给到儿子什么关爱,因为家里那点该死的矛盾,他险些把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都葬送了。
他以为江遥这段时间状态好了一些,也愿意放他出去撒撒欢儿,毕竟那么大的人了,向往外界总是好的,可是每次问起来他去了什么地方江遥总回答得含糊其辞,这也让他感到不安。
江遥还惦记着那台不知去向的琴。
江盏宁肯相信他真的只是在跟自己赌气,也不希望他就此消沉下去。
本就是该做个学生的年纪,是不是真的也应该让他学着接受和适应国内的制度和规则呢?
回到家,他还是习惯性上楼去看了江遥一眼。
他给他特地收拾出来的小房间什么都齐全,摆满了枕头的大床上,男孩子像是睡熟了,手边还摊开着他睡前刚看的原装英文书。江盏在他床边坐下,听着他均匀的呼吸,盯着他长而卷翘的睫毛难得温顺地低垂,一头灰发在床上铺开一片,耳朵上挂着耳机。
才刚刚到春季,这小孩儿就早早换上了白色半袖,线条流畅的小臂就垂在一边,江盏把它捉起来,轻轻塞进被子里。
床上的人被他弄醒了,眼睛半睁半闭,好一派无辜的神色。
“醒了?”
江盏没忍住,耐心地等到他眼睛里恢复清明还是问了:“去了哪个公园玩啊?”
“……瞭望塔。”
“嗯?”
“有瞭望塔的那个。”
收到了意料之外的回应,江盏想起来了,觉得很惊喜:“咱以前一块去过的那个吗?离家不近哦,走着去的?”
“嗯。”
“以后再去,爸爸给你办张卡,来回坐车。”
江遥断然拒绝:“不要。”
“……”
江盏还没想好说服他的理由,江遥居然主动开口了:“我想要那个,可以代步的鞋,有轮子的。”
“啊,轮滑嘛,也不错啊,咱们回头去买,你喜欢那个了?”
冷了这些天,可算有个爱好了,江盏想起广场一到晚上就聚在一起玩轮滑的小年轻,一阵欣慰。心想要是他也想滑,就每天晚上也带他去那转转,结果江遥又道:“不是轮滑的……和那个不一样。”
“那,那回头你再看见就拍下来,想要什么样的,爸爸给你买。”
“唔。”
“要是……欸,那不就和花滑似的。”男人突然一笑,把江遥笑懵了:“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着,我们点点要是去学轮滑,肯定能比他们滑得都好看。”江盏眉眼勾起好看的弧度,说话时他给人的感觉就像一缕清风,不说话时,只是那么静静望着你,也是能看到那目光里无限的宠溺的。
江遥闭了闭眼睛,不经意地流露出疲倦的意思来,直挺挺地钻回被子里,耳机也重新扣上了,“我困了。”
“好好好,你睡。”江盏起身,不再吵他:“下午再出去别玩太久,到点就回来休息,可不能累着了自己,听到没?”
拉上门,屋子里重新陷入到一片黑暗当中。
江遥的耳机根本没出声,他静静地听着屋外的动静,知道人走远以后,一骨碌从被窝里挣扎出来,起身下床,脸上半点倦色都看不出来。
拎起网兜,他开了门悄无声息地钻出去,摸进了之前那个储物间里。再出来的时候,江盏依旧在楼下背对着他的方向喂猫,江遥收起了手里的东西,给手机定上了闹表。
——早晨六点半,起床。
中午一点,午睡,下午两点醒。
晚上七点之前回家,十点准时上床睡觉。
——一个完美的病人作息时间表。
天快黑了。
小破出租屋内,只有厨房亮着一盏小灯,里面惊心动魄的大场面像皮影戏一样投射到木门上,透过顶上开的玻璃小窗口,能清晰地瞧见里面人手起刀落的动作。
咣当。
咔!
染着红色指甲油的一根人体组织被刀锋割裂,飞到了旁边的洗衣机底下,眨眼就骨碌进去了。
“欸我操。”顾北其搁下刀,爬到下面去找:“断脚丫子还跑呢?我让你跑……”
每一刀剁下去,他都是把案板上的对象想象成黎放那张大黑脸才下手的,其心狠手辣程度不亚于暴徒当街砍人。
不就是杀吗,又不是没杀过。
杀个娃娃又不犯法。
杀到最后,他刀都钝了,摸着那赤|裸的表面,比划半天没敢再下手。这玩意儿只有四肢和头是实打实的硅胶。顾北其肢解了硅胶材质的部位,剩下的身体应该是里面充了气的,这要是一刀剁下来搞不好会爆掉,他找了一圈,没找见阀门在哪。
行吧。
本来大喜的好日子,整这么一出,顾北其没什么心情去庆祝,他从来都比较佛,只要不是耽误他干正事随便他们怎么折腾。可眼下他是真的有点气短:作为一个人格健全,有尊严的男孩子,就算要偷着摸着干点什么来促进生命的大和谐,也实在无法忍受这么一个床上好伙伴天天赖在自己被窝子里。
楼底下住的路过的,要是发现路边垃圾桶凭空冒出这么一个有损市容的东西,会吓得报警吧。
没准还会把自己抓起来。
顾北其抄起家伙,把分尸现场迅速收拾了,他背了个大蛇皮袋,装塑料垃圾那种,然后打包了珍妮的残躯,心里已经开始统计四环以内没什么人和监控的适合“抛尸”的地点。
“其哥!”
顾北其刚要出门,电话就响了:“喝到一半你怎么走了啊?你哪去了?”
“我现在没心情接着喝了,乖。”顾北其拎着车钥匙下楼,电话里闻婳还在叽叽喳喳地吵:“好不容易吃顿饭……”
“别提了,那家羊肉是什么玩意儿做的,有数吗?我现在就觉得肚子疼。”
刚撂下,就看见微信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人留了言。
顾北其看了一会儿,慢慢收起了脸上的表情,手指飞快一划删除了那条消息。
他刚下去推出自己的摩托车,小卖部老板瞧见他,还很热情:“你啥时候回来的诶,让小黎给我带的酒……酒呢?”
“我晚点回来给你买。”
“上哪去?这天都晚了,还去学校啊?”
“去屁,今儿没时间去。”长腿一跨,引得路过的年轻女性眼泛金光,桃花绕梁飞。帅小伙子扣上头盔拉上口罩,胃里适时地叽歪起来,一个酒嗝打到了喉头,往鼻腔里返。
酒驾了,哦豁罪加一等。
“七崽又走啦。”老板的媳妇儿撩开门帘钻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烧得黑乎乎的玩意儿:“不跟咱们吃了?”
“估计又找地方练琴去了吧。”老板嚷嚷。
中环方圆几里内,有一个小公园,挨着人工湖,还有瞭望塔。
故地重游,顾北其没有心思再怀旧,他停下车子,广场上亮着数不尽的小彩灯,小孩子穿着会吱吱叫的鞋子跑来跑去,长椅上都是坐着唠家常的小老太太。
——我、来了我来了,我拖着脑袋胳膊腿儿来了。
不要太惊讶哦。
夜幕降临,没什么路人看得见,绿树成荫的小树林儿,垃圾桶萧瑟在风中,惊魂未定地瞪着面前一身黑衣,一看就是要搞事的来人。
蛇皮袋垂在地上,绳子没扎紧,一只惨白的手露了出来。
垃圾桶:“……”
垃圾桶吓得晕了过去。
绿化带后面突然窸窸窣窣地响了两声。
不好,还有人。
顾北其顶着一双大大的蚊香眼,作息不规律加上熬夜把他活生生搞成一副吸毒过量的德行。他视力不大行,没法在黑暗中准确地捕捉到渐渐靠近的人影方位,常年灵敏的听力倒是没让他就此抓瞎——上帝关上一扇门,总会打他一耳光的,开光的光。
顾北其来不及哼着歌儿一根一根往垃圾桶里插了,就在刚刚,他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脚步的动静,沉稳有力,不偏不倚,不是路边醉酒大汉能出来的动静,也不会是偷偷摸摸你推我搡来秘密幽会的小情侣,他目的很明确,奔着这一片空地而来,搞不好已经发现了自己。
绕到垃圾桶后面逃出生天时,他还被那上面老化外翻的铁皮给勾了一下。顾北其这才注意到那还躺着放了一个水壶,沾了泥土。垃圾桶里也挺满的,看起来是没什么空间留给自己装。
里面有一对发白的物体隐约可见。
那是……一双鞋?
脚步声渐近,日暮的天空飘着几块颜色暗淡的云团,空气干燥,绿化带外面的路灯闪了几下,灯光在静止的介质中传播不了几米远,树影投射下来,遮掩了那个姗姗来迟的影子。
要不是东西落下,谁闲的没事大晚上还专门跑回来一趟。
来了一位扎着辫子,身形高挑的“少女”,听见里面有动静也警惕起来,半天没敢再往里面走。顾北其跑远了以后,江遥才从绿化带后面钻进来,这片早几天前被他承包了的空地中央凭空多出来一大袋子垃圾。
“……”江遥皱眉。世风日下,谁啊?这么没素质大晚上把垃圾袋扔到公园里来。
还抢我地盘。
岂有此理。
他把网兜原地卸下来,找了根树枝想着把那个大黑蛇皮袋清走,如果他面前那个垃圾桶会说话的话,一定会使出平生最大的功力吼他:妈的!别他妈翻!快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