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遥人生中第一次受惊后没出息地被拖到北京的大医院里做全身检查。
挤电梯上去的时候他险些被夹到痰中带血,这人是真多啊。
“什么症状?”
江盏帮他答:“咳嗽、鼻塞。本来就只有小感冒,昨晚上回家晚了点,可能受了点风,这又厉害了。”
医生用鬼画符写着处方单:“多大了?”
“噢,不到十七周。”
“这个先给你开三天的,还发烧么不烧的话就没什么事了,这段时间流感也厉害,可别再拖了。不过小姑娘年轻,身体底子好。”
江遥肩膀被他爹死死按着,没能使出力气跳起来医闹。
江盏又弱弱地:“医生……这孩子还一直心悸,这严重吗?”
医生闻言皱起眉:“多久了?有其他病史吗?”
“也是从昨晚,以前绝没有这毛病……”
江遥又被叫了一声,那医生问:“你昨天,是在外边发生什么了?”
……发生了啥,就连江盏这个老父亲都没能从他嘴里套出来,江遥觉得自己没办法讲这个事情,他昨天回到家一躺下,满脑子都是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公园,以及那张魔鬼的脸。
昨夜殷殷勤勤递卫生纸,嘴里叼着烟吸的顾北其,成了江遥整晚噩梦的源头。
出了诊室,江遥总算能讲话了,语气极度的不耐烦:“没必要。”
江盏拖他走:“既然来了就都好好检查检查,保险起见。”
江遥想跑,没跑成,医院到处都是病患和家属,乌泱乌泱的,江盏手里拎着包和两大袋子感冒药,依旧身手矫健地薅着他后脖领子给抓了回来:“哪去?”
两个戴口罩的年轻女护士把帘子一拉,语气就像在哄小朋友:“把衣服都脱下来,里面的内衣也要脱啊。”
江遥老实了。
平平坦坦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中,护士把仪器接上,走之前还特意多瞄了两眼。
……可惜了,脸那么好看,原来是个飞机场。
这年头小女孩不都该发育早么?
检查结果显示并没有什么毛病,可是江盏还是不怎么放心,他开车来的时候就注意到这孩子脸上泛青地歪在座位里,还以为他是真的不舒服。江遥回去的时候不肯坐车,江盏:“是不是晕?”
“?”
“晕车吗?”
江遥:“不是……”
江盏只得哄:“爸爸开慢一点。”
回家的路上,还得经过那个公园。
“昨天也是从这玩到晚上?”男人把车开得很稳:“你知道吗?你喜欢去的小公园后面,就是个学校,四环以内最出名的艺术高中。”
江遥没接话,江盏又道:“我还以为你之前那个很要好的小朋友就在这附近呢,你找到他了?”
江遥本来还使用着残存的意志力对抗着四轮交通工具给他带来的刺激,一听这话,那颗狂跳的心脏瞬间给跳漏了一拍。
“点点。”男人唤他:“你想不想去上学?”
“啊?”
“你去松源玩过了吗?”
江遥听得云里雾里:“没有。”
“爸爸以前认识那的校长,你愿意的话,可以把你送进去,艺校和普通高中都不一样,有音乐班,美术班……”
江遥问:“有没有舞蹈班?”
“这个……舞蹈也属于音乐范畴,应该是都在一起上课的吧。”
车子很快地驶过这片熟悉的建筑,江遥隔着车玻璃远远目送那个公园离他们越来越远,第一次从不同的角度看到这里的全景,那个白塔的后面,确实有隐隐约约的西式建筑物,耸立在那里。
他又想起了昨晚靠着墙根时听到的,那若有若无的钢琴声。
很熟悉,可就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听到过,曲目是什么。
江盏路过一个红灯口:“玩什么呢?”
江遥抱着那么一点点浇不灭的念头,打开浏览器:“摩尔庄园。”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页面和音乐,几年前就早已停止更新的游戏,让玩家数量越来越少。
这个游戏账号似乎已经成了里面元老级的大师号。
嗯?
不对。
……怎么回事?
页面……怎么又不见了?
江盏:“怎么?”
江遥的网页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打开,跳转的404显示让他瞬间像被溺在了深不见底的海水里。
一种可怕的,窒息的感觉。
“不见了。”江遥从未如此惊慌失措过:“页面不见了,全都没有了。”
“你别着急,说不定是这边网不好,回家换个浏览器试试。”
一路上江遥试图下载新插件,换了无数个浏览器搜索,然而却根本无济于事。
他像一脚被人踹进了冰天雪地,踹进了可怕的现实里:他的游戏回不来了,那个有着长达十年游龄的账号再也无法登录,七团颜色各异的小精灵被永远锁在了消失不见的服务器里,与现实中的自己再无重逢的可能。
江遥不会难过,他忘了难过,十七年来大概除了刚生下来时哭过那么第一声,此后他的眼里再也没有过酸涩的时候。
童年的他被保护得太好了,家庭和睦安稳幸福,是在家里乃至法国的学校都倍受宠爱的孩子,他得到的爱太多,也许根本没有想过所谓的悲伤为何物。
尽管现在孤身归来,身边除了父亲,自己什么都没能剩下。
可心里早已缺失的东西,并不能够被立即填补回来。
颓废地扔下手机,任由它在江盏的车里狠狠磕了一下,然后滑到地上。他想,他和那个人,只怕也是此生都无法再见一面了。
初春一过,气温终于彻底摆脱早晚两个极值的魔爪,整个城市好像被绿意和暖融融的太阳一起点亮了,江遥还是执着地没有放弃公园偷偷摸摸的早课,以及那座白色的瞭望塔。
尽管大病初愈,他还无法回到几年前每天高强度训练几个小时的状态里,然而少年人日益增长的劲头并不肯服输于那些冬寒时积攒下的病气。
常去湖心亭练剑的老头目光跟随着他,评价道:“这女娃娃,英气得很。”
“她天天都来,”身边一年轻人也说:“还挺飒。”
一身高领运动外套,七分裤,加上比其他“真正的”女孩子们更显修长有力的四肢和躯干,已经成了一道人们眼中所熟悉的风景线。
江遥有了新的晨练项目。
——滑着他那双带轱辘的新鞋,耳上挂着耳机,绕着公园做运动。
偶尔爬到塔顶去晒晒太阳,补补钙。
阳光总能把他一头灰发透得亮晶晶的,煞是好看,早上塔上没什么人,等到早钟响起,隔壁松源八中也开始上课了。江遥面前隔着厚厚一堵高墙,从前他不知道这地方,知道之后,也就顺便被勾起了无限的好奇心。
这地方怎么才能摸进去看看呢。
这个学校,表面上和公园只有一墙之隔,可实际上如果要从正门进入,至少也得绕几站地的地铁或公交车。江遥对交通工具很敏感,他宁肯就地从两人高的墙这边翻过去也懒得再多跑那几里路。
音乐班的早课进行到一半,顾北其顶着俩大大的黑眼圈去了,一开门,里面杂七杂八的声音瞬间被按了暂停键。
“哇——”
男生们全身到脚冒出冷汗:“……该来的总会来的。”
“不是吧……我还不想死。”
“嘘!”
值班员大驾光临,照例点了一圈:“人头可算齐了,诶,你在哪坐着的?怎么还搁着杵着。”
顾北其无视一屋子像看猴一样看着自己的人,认真地在找自己的座位:“老师,我没座啊。”
闻婳后面染一撮粉毛的女生激动得狂拍她后背:“声音好苏啊,诶呀妈呀!”
老师:“先坐讲台那个位儿吧,还有,给我把你的校服穿好,像个什么样子!”
底下的人想笑,不敢。
为了赶时间而选择从秘密通道溜进来的顾北其扫了自己一圈,他今天起晚了,闭着眼睛手边摸到什么就穿什么,袜子一条灰一条白,手里卷了一件校服,身上却挂着件黑色皮夹克。
在顾北其的意识里,只有皮夹克才好配自己那辆同色的机车,社会人穿衣打扮,必须符合身份。
搞得老师想大骂他:你是来上学的还是来报名参加秋名山飙车赛的?!
平心而论,松源这身衣服其实蛮好看的,二年级规规整整的灰蓝色西服,随便放在哪也是最扎眼的存在。一片哄笑中,这位爷漫不经心地扒下皮夹克乖乖把校服换上,人靠衣装,这么一改造瞬间减龄五岁,人模狗样了起来。
第二节语文课,外面正是一天中温度最舒服的时候,学校后院那个高墙上面猛然翻起来一条黑影,他显然是高估了自己目前的“轻功”水平,很没数地闭着眼睛往下一跳,直接栽进墙根一排花盆中间。
噼里啪啦,土花飞溅。
陶土的碎片把运动服割破了几道口子,江遥呲牙咧嘴地爬起来,索性人没事,没受伤。就是屁股给摔得生疼,等到好不容易能站起来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
居然没在这边装铁丝网。
居然进来了。
江遥一边走一边参观,这里好像还是个后花园,到处都是绿色的植物,不远处那个小入口好像还围着白色的藩篱,收拾得很细致。
这里还有不少花,江盏爱花,他的窗台也时常摆着花,小到仙人掌多肉大到外面挂成绿色瀑布一样的吊兰。江遥在那些花盆旁边的角落里找到了他看对眼的东西,还没满开,只是立着蓝紫色的花苞,让他想起了幼时法国乡下庄园周围一望无际的田野。
这个城市里也有鸢尾花啊。
松源光是满园的植物,就让他流连了不短的时间。
江遥出去的时候特地戴了口罩,遮住自己的脸,外面这时候下课了,人流完全能把他挡住,这所私立很大,绕着绕着就能走到其他人少的建筑,花坛或商铺。
松源虽说是所艺高,规模却大得像大学,听说它的前身就是某所不知名私立高校,改造之后光教学楼就四栋,周边学生专属的商业街布景更是琳琅满目。
真的好漂亮。
祖国的高中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哇塞,看那个人。”
女孩子们的视线比其他男生还要热切,江遥不得不快步离开原地,尽量避开人群行走。
是几个一年级的学生,她们的校服是更加清新的米杏色:“她的头发……”
“美术班的还是播表啊……”
“卧槽好有范儿一女的。”
江遥的耳机里还循环转着歌,没听见她们说的内容。
上课铃这时候响了。
江遥坐在花坛后面,看着刚刚还很多的人越走越少。
“嘿。”
江遥被从后拍了一下肩膀,条件反射地躲开,这回却学着收起了拳头:“……”
拍他的男生是大高个,缠个头巾,嬉皮笑脸:“一个人在这干嘛?这节没课吗?”
江遥没出声。
“嗳,你是几年级?哪个班的?”男生身上没批校服外套,裤子也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向上卷着:“我怎么以前都没见过你。”
“新来的?”
“……”你想多了,我就来转转。
“嗯?怎么不说话?”
那只手不老实地伸过来,江遥躲闪开,发梢却随着动作向身前一荡,让那人摸了个正着,伴随着一声轻浮的笑:“你不会是个小哑巴吧。”
接二连三的搭讪都没得到回应,男生显然有点不耐烦了,他占了先机,直把人逼到墙角,眼前这个“美少女”即便带了口罩,那一双漂亮的猫儿眼还是撩拨得他心里痒痒:“刚才看见你搁这转悠,别害羞啊,哥哥就想跟你交个朋友。”
江遥一动不动,后背已经怼上了坚实的墙。
男生比他高出不少,还以为自己这个壁咚咚傻了小美女,正搁那美呢,小美女的白白一截手腕就伸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去握,还很有韧性,手感真好。
那双眼睛又不怀好意地瞄到了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的一个部位。
没事,只是有这一点不足的话,能够原谅。
耳边一道风。
大高个浑身上下都是肌肉,居然愣是被人推出去几米远,脚底下一个趔趄。
“操。”
江遥跑都没想着跑,后背在墙上硌了半天,原地站着活动了一下筋骨,抻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袖子也撸了上去。
大高个只被刚刚那个举动点着了火,二话不说就要动手,完全忽视了眼前这人露出来那两截青筋暴起的手臂。
如果他有幸注意到,会发现那简直不是正常姑娘家能拥有的胳膊。
那肌肉,那骨节……
打在身上可真他妈疼啊。
疼死个爹了!啊!
江盏还在上课,愣是被一阵夺命连环call给call到了半小时车程外的松源第八艺术学院。
一群活蹦乱跳,脚踩粉红芭蕾鞋的小不点们围着他喊:“江老师江老师——”
江老师一个人摸了一下脑袋瓜,只好暂时结束了今天的课程,等他好不容易咚咚咚冲进人家学校的校长办公室,里面立马就迎出一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来:“您是……小姑娘爸爸?”
一块生活这几个月,江盏早就习惯了“家里养了个小姑娘”这个美丽的误会,点头哈腰:“我是,我儿——我家孩子,他……”
“您先进来吧。”
进去之前,江盏默默吞了一口口水。
估计……那人也……
里面一张红木长方桌,老校长本来坐在真皮座椅上,一看见他,胡子直颤地蹦了起来:“来来来!您可来了。”
江盏:“啊,胡校长。”
校长老泪纵横地道:“好久不见了,啊?”
领人来的主任:“?”
一杯茶很快斟上,江盏眼珠子转了几圈,也没瞧见自家倒霉儿子的人影,心中越发不安。老校长和他多年前相识,如今再见,激动得茶水都端不稳了,唾沫横飞地侃了十分钟往事,江盏连句话也插不进去。
直到外面女人的哭声响起。
“来了。”风中凌乱了好一会儿的主任终于记得了正事:“是那男生妈妈。”
不一会儿,隔壁屋里接受审讯的俩小孩儿被一起带进了屋。
江盏惊得险些给他们原地跳起来。
完了完了完了……
管了几个月,嘴皮子都磨烂了,孩子还是没管住。
“你看看你闺女,她把我儿子打成什么样啊……”
那男生身高看着得有一米九,肌肉结实,脸肿得像猪头,头巾都箍不住了,歪了半条缠在头顶,像条破破烂烂的绷带。
男生含糊着泣道:“老师,她…”
江遥毫发未损地站在那,硬要说哪里有一丢丢损了,那就是那根小鱼骨辫儿底下的皮筋在战斗中崩没了。人家没事人似的,正用自己的五根手指慢慢梳理开自己的头发。
江盏大步流星走过去,按着他脑袋,本来想严厉叫他道歉,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倒是校长唾沫都快喷出来:“您那儿子,这都第几次了?啊?还想不想上啊?咱们学校不是让你来混来了。”
男生家长哭道:“校长……再给他一次机会……”
大高个也哭:“我,呃呃呃,我才是被打的,呃呃呃……”
还是江盏最后出了医药费,这事才算完。
回家路上他也没闲着,从校长室好不容易拽着江遥逃出来,因为这么一出,还无奈和校长约了下周末的茶话会档期,心里这个窝火:“你怎么……唉,你到底为什么啊?”
“爸爸是不是说过,不准随便打人?”
“不可以动手。”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话。”
江遥嘴终于舍得张开了:“不是我……”
“嗯?人不是你打的?”
“人是我打的。”少年低下脑袋,像在酝酿什么东西。
江盏不愿他找理由说谎:“你为什么打他?”
“他摸我……”
江盏:“……”
男孩子仰起脸,猫儿眼缓缓一眨,语气居然染了些委屈:“他摸我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