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盏内心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
我这养的是个儿子吧。
是吧?
江遥眼睛向上翻着瞅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连刚刚重新梳好的小辫儿都不翘了,垂头丧气地耷拉在那,样子很可怜。
江盏的表情就十分复杂:“……你,那你受伤没有?”
他儿子用力地摇了摇头,江盏看见他衣服破了好几块,还以为是那家小流氓给他扯坏的,没舍得继续多说什么批评教育的话,只得幽幽地道:“再没下一次了,记住没有。”
江遥从善如流:“记住了。”
“……中午想吃什么?”
江遥手揪着他袖子,乖乖跟着走:“油焖大虾。”
江盏想起走之前胡校长的话,觉得按目前这个情况来看,他实在是没勇气让江遥去融入松源这个大家庭。
夕阳西下,白天因为打仗事件闹得乱七八糟的校园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松源没有晚自习,但是有艺术生专门做课后训练的“晚课”,学校有一栋楼专门给这些各个合唱部器乐部的学生做训练场地。从下午放学到傍晚的这段时间里,各种吹拉弹唱的声音也渐渐弱下来。
头发总爱挑染成各色的童倩和闻婳是前后桌,也算半个多闺蜜,闻婳晚课下课跑到楼梯口等人回家,黎放正好扛着萨克斯蹬蹬蹬跑下来:“还不走。”
女孩子道:“我等倩哥。”
“噢,那你慢慢等吧。”黎放每次看着她小不丁点地往那一站就觉得有趣,就总想逗一逗:“她妈今天晚上在这,估计一时半会儿的走不了了。”
闻婳特别好骗,一听这话不干了:“啊——”
童倩的妈妈是高三的音乐老师,教学办事是出了名的厉害,整个松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本来她一天到晚课也多,如果不是前一阵子带高二的男老师出了事情,估计也调不到他们这来代课。
闻婳:“我想峰峰了。”
“峰峰”是之前闻婳给带她们的老师取的爱称,二十五六,脸长得更年轻,前些日子却莫名其妙发了急病,好端端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留下可怜的孤儿寡母,令人唏嘘。
“诶……行了行了,人死不能复生。对了,你不是也要调你那琴吗?”黎放推了自行车,扭头一看人一路跟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今晚要不要去其哥家里。”
“欸对了,其哥呢?”
“不知道,也许还在蹲坑中?你去送纸不?”
“讨厌。”
闻婳把自己的琴包递给他,扭头跑了:“我要去找找他。”
“你快点。”黎放喊了一嗓子:“天快黑了。”
天已经黑了。
第二音乐教室的门锁被悄然拉开,顾北其像个鬼一样,悠哉悠哉地飘出来,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上挂着瘆人的贼笑。
回家之后,钥匙他还了回去,闻婳在门口等候多时,接过来重新挂在自己脖子上,嫌弃:“你赶紧自己买一台,别老从学校蹭了。”
“这哪成,一年好几千的学费,总不能白送啊。诶我其实最近刚刚看上一台,就咱学校旁边那个琴行里,哇靠那琴,绝了……”
“那就赶紧安排,大晚上的我可不敢天天都门口等着你,校园怪谈热还没过去呢。”女生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顾北其:“你瞅你那小胆儿……”
“嗳没文化。”
闻婳:“嗯?”
男生有点沉重地说:“听说峰峰前些日子没了啊。”
“我好久没去学校了,今天上大课的时候才知道,老师换成了童倩她妈。”
一下子又被勾起了伤心事,女生居然毫无征兆地红了眼圈:“对啊,就是太突然了,我总觉得他们谣传什么闹鬼……会不会就是……”
“你想象力怕是有点丰富。”顾北其怀疑这丫头出众的脑电波可能接在月球。“你觉得那是峰峰的鬼魂?”
“我老是有这想法。”
“那你就更不应该怕它了。”顾北其甩甩手,上楼回屋,说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好歹那也是带过你的老师啊。”
“什么叫带过我的老师,你之前难道没被他带过?你……”
顾北其靠在门框子上回头:“和我有关系吗?我还需要他来带?”
连一直旁边等着的黎放都傻了,他根本没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闻婳气得跺脚:“顾北其!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顾北其锁了门,打了个哈欠。
那一晚上他还是没觉出什么心理负担,白天那群学生看他的眼神各异,有崇拜的,还有更多一部分不屑一顾的。顾北其没想过自己什么时候能再心血来潮去那个班坐坐,他今天会去纯粹是因为无聊,也想顺便看看这帮人口中谣传的“校园恶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唱阴阳脸儿的袜子,挠挠头皮,说哦,好像他妈的就是我自己这个死样子。
他的新座位照例是最后一排,留了两年的级没去过,原来那个班还是老样子。座位他走的时候就跟着撤走了,撤到了楼道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落着灰,生活委员帮他搬回去的时候,眼里也满是嫌弃和不耐烦。
然后,像躲瘟神一样远远躲开,跑到水房去洗了好几遍摸过“校霸”桌子的那双手。
我也没有得罪过他们,顾北其躺在床上闭着眼想。
所以我问心无愧。
是啊,都两年了。
曾经的同学都换了两批,他与那些人无冤无仇,甚至今天才算是见的第一面,看来校园贴里的添油加醋依旧很感人。
要是他们知道第二教室的琴被我占了便宜,恐怕以后去上课都得捏着鼻子走吧。
第二天,顾北其没来上学。
全年级师生都松了一口气。
闻婳干坐了两堂课,后面还是空荡荡一小方位置。
顾北其没来,童倩居然也不来了。
亏她昨天还那么死缠着自己,夸了男神校霸整整三堂自习课,这莫非就是爱豆和fans之间的心有灵犀
快到中午,她发去的短信才有了回复:抱歉啊没文化,我刚醒。
上着最后一节课,闻婳请假跑了出去:“倩哥,你怎么了?”
“我□□可别提了,昨天……”
女孩子在电话那头泪声俱下。
嘶哑着喉咙,听了就令人头皮发麻,好像有谁紧紧掐着她的脖子,那哭声简直透不过气来。
“什么?”
闻婳站在水房,呼吸都不畅了。
昨晚……
学校真的闹鬼了?
童倩昨晚是被她老妈给抬回去的。
学校那个时间,实在太晚,只有几个保安看门,救护车都是好半天才叫过来。
醒了以后,已经第二天日上三竿,童倩那挑染的一条粉毛几乎都吓褪色了,抱着亲妈胳膊一阵狂哭:“都怪你,你非要我留那么晚,我以后再也不要上那个楼里去了……”
“发生了什么,你可倒是说啊!”她妈同样很着急。
童倩昨晚为了陪母亲加班,很晚还在校园里游荡。
那栋楼,平日里几乎没什么外来人员出入,只加一道锁,重要的、值钱的东西只有里面分布在各个教室里的音响设备、学习资料,以及……学校财大气粗,配置在二琴房和大礼堂中,那两台笨重的施坦威。
钢琴总有很多双眼睛一起盯着,保安们每日最重要的活动就是晚间一趟巡查,毕竟它们太贵重了。可在层层监控器包围的情况下,有心之人要把它们偷走也并非那么容易。
因为校内防护严密,两台施坦威至今平安无事。
怪就怪在这近一个月内。
晚间,八点半到九点半的这段时间,总有外面的人可以隐约听见这栋楼里传出来钢琴被弹奏的声音。
这在学校里不算什么新鲜事,听见过的人很多,可是因为外面加着的那道锁他们又进不去里面。刚开始新鲜的时候还喊来保安开门查看,然而这钢琴像长了耳朵似的,门一开,声音瞬间停止,开了灯查,也没有发现过什么可疑人影。
久而久之,就成了学生们茶余饭后秘密交流灌水的校园怪谈之一。
童倩会吓到昏迷住院,纯粹也是因为当晚很不幸地听到了那阵钢琴声。
她这人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胆子很小,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吓得发抖,把一开始没那么神经的闻婳都带跑偏了。
“我真的看见了!”
从来只信奉唯物主义的医生举着针,苦口婆心:“你只是自己吓自己,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它真的是,白乎乎一团,从楼梯上,滑下来……对了,琴房!第二琴房你们看过了吗?它就坐那里弹琴啊!我看见窗帘后面的影子,就是它……”
医生一针扎下去,童倩安静了。
她的心脏不太好,受惊之后很容易就会犯这类似的毛病。
闻婳放学特意去医院看了她一眼,还送了一束很好看的鲜花给她。
“你不要瞎想。”闻婳自己本来也慌着,却还是很坚定地鼓励开导:“我其哥说,根本没有鬼,都是假的。”
顾北其如果在,会表示自己根本没有说过这种有良心的话。
可是迷妹童倩偏偏乐意就听他的话:“真的?”
“那当然了。”
童倩终于不躲被窝发抖了,脸颊腾起娇羞的红晕:“男神真的好体贴。”
任务完成,闻婳摸着自己的良心走出病房,她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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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遥这些天都在他爹的看管之中度日,无聊得只能睡觉。
夜里睡,白天接着睡,这下也没法出门了,他才刚刚变得积极向上的劲头很快被浇灭了热情的小火苗,又变回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江盏拉开门进屋,被地上瘫着的一坨吓了一跳:“!”
这孩子现在睡觉的地点早已不限于他自己的床上,有时候他开门叫人,发现叫不到,再一找家里,就能发现他总是睡在自己卧室的衣柜,或者厨房桌子底下,或者厕所的浴缸……
最惊悚的是,他睡眠质量还特别好,叫他根本听不见,在犄角旮旯里也能睡得很香。
随地而眠,随遇而安。
江盏:每天回家都是各种陈尸现场。
江遥大剌剌地躺在地板上,肚子上蜷着同样在酣睡的俄蓝,一人一猫,天伦之乐。
嗐。
“要不你就出去玩吧……”
晚饭没吃完,江盏就举白旗妥协了。
然后他就看见这死孩子本来黯淡无神的眼睛里瞬间被接通了电源似的,亮得整个屋子都跟着光芒万丈了起来。
“出去可以,别惹事。”
江盏嘱咐得很无力:“千万别再给我惹事了。”
直到江遥被迫熬夜用他还没有很熟悉的中国作文格式写了一千五百字的保证书,这个门禁才正式被解开。
第二天下午出门的路上,江遥还捏着自己手机,继续自己刷新服务器的伟大事业。
插件没载完,他之前加进去的几批游戏群里,好友们都发来消息:“大大,我们也终于要和这破网站拜拜了,本来以为我能一直爱它,可我现在真的累了,或许我是一个薄情的人吧。”
“我也是,我真的打不开,垃圾官服都这个时候了,卡卡卡!我的超拉估计也全都病死了。”
“农场里的猪,可能也全跑了。”
“我新布置的怡红院家园啊……就这么没了。”
“致敬童年,有缘再见,我要翻墙去隔壁赛尔号开飞船了。”
那些昔日的同僚一齐:“就此别过,祝大大您早日找回咱们七哥,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儿孙满堂。”
ID:【点点小可爱】@全体成员:都滚吧。
前面几个ID立即马不停蹄地滚了。
江遥气得趴着那棵垫脚树,蹭蹭两下就翻墙而过。
又来到了秘密花园。
这个地方和游戏世界的某些元素还有很高的重合度,江遥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要再来一次,或许是看见五颜六色的花就想起了自己那些被养得头顶枝繁叶茂的拉姆。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回他还特地穿了一件带兜帽的白色高领蝙蝠衫,把一头灰发也挡的严严实实。
这样一穿,没人能再指着他张嘴就乱喊闺女了。
迎面走来个提着水桶的老太太,颤颤巍巍的:“孩子,我浇个花……”
江遥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挡着了人家的路,赶紧让开。
姹紫嫣红的花开的真好,原来真的每天都有人精心照料。
老太太慌乱道:“不……不用……”
这高高瘦瘦的少年,一手一个大水桶,提着一点不晃,两步就给拎到了花圃跟前,里面的水一滴都没洒出来。
“谢谢啊,谢谢您,好孩子。”
江遥呆呆地看着这老太太,心里莫名觉得有点亲切。
有那么几个为数不多的瞬间,这样的女性总能让他想起来记忆深处的什么人。
一直到放学,江遥来来回回又帮老太太提了很久的水,修剪苗圃,几个小时都泡在花园里,自然省去了再度被围观的麻烦。
江遥感到特别骄傲,这是他出来这么些天以来头一回帮别人做好事,还被摸帽子夸了。
“您家在哪里住?”老太太已经和他熟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每天都来我这玩吗?”
“嗯……我,来找人。”
“学校里的同学吧。”
“不是。”江遥突然鼓起勇气,想要问一问:“一个学钢琴的,很年轻,男的。”
艺校里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实在太多了,老人随手给他指了个方向:“那边,他们都在那练琴,都在那个楼里,您说的如果不是学生,就可能是老师。”
老师?
“咱们这男老师其实不多……稍微打听打听应该会有线索的。”
江遥很快地鞠了一躬:“谢谢奶奶,奶奶再见。”
“明天再来玩啊。”老太太笑着送他出了门口。
他会在这里吗?
来时江遥总抱着那么一线希望,他找到那个楼,离花园很近,里面学生还在大厅里面排练,人都站成一排,他悄悄绕过他们,不知不觉来到后门,却发现那里居然锁了。
江遥浑身都狠狠一抖。
来了。
他听到了。
是琴声。
由远至近,这回可以听得很清晰,循着找过去,来到那个窗口的墙根底下。铁丝网,玻璃窗,蓝色窗帘拉得密不透风,看不见里面。
少年原地蹲下,心已经怦怦跳动得很厉害。
——沉浸在傍晚落日的余晖下,沾染了时光飞过时,悄然抖落下来的灰,蒙着一个转身,忽而不见的微笑。
轻快、干净,衔接自如,也好像一朵悄然绽放的花,变奏也十分和谐,重复着回荡开。
却是短小精悍。
只那一段过后,戛然而止。
他想,自己来前,那里面的人恐怕早已完成了悠长缓慢的前奏,接下来该衔接些什么,他反倒有些记不清了。这曲子很久之前听过,那时候他还小,坐在那人怀里,这第二乐章他最为喜欢。
夜色悄然降临,给少年灰色的发尾染上了一片暗淡的蓝。
他终于想起来,这是贝多芬的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
那曲亦名为——《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