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下旬的天气,有那么一阵子被徘徊在边界的夏的影子搅乱了些许。
阮爱生匆匆结束了国内学校安排的行程,准备打包行李飞往巴黎空气清新的乡间田园度过自己来之不易的假期。
这是她今年的第二次来访。
江盏也有休息日,每周都是固定的时间,借机呆在家里买菜洗衣带孩子。
“还有多长时间?”阮爱生嘴里啧啧啧的,不知道是真的心疼还是在幸灾乐祸,时不时偷偷看看厨房:“你爹管你可真严,可怜的小伙子。”
大清早的,江遥头上顶着本杂志,已经立墙根站了快二十分钟。
斗殴、晚归和街边夜宵在江盏眼里都不算什么大事,这是不接电话害大人担心的代价。
太丢人,他都十七岁了,居然还要罚站……
俄蓝在他脚边翻滚着闹腾,打着呼噜,软毛时不时蹭在他裸露的脚踝。
江盏端着杯子出来,看了他一眼:“行了,走吧。”
江遥撤下杂志溜到桌子边坐好,身后跟着猫。
他早已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因为昨晚惹到的那个大麻烦,实在可恨。江遥这是吃了“没见过世面”的亏,微信也才玩没几天,根本不晓得还有屏蔽拉黑等一系列让自己耳根清净的操作。
这期间顾北其锲而不舍地一遍一遍给他发着好友验证申请,阮爱生托着下巴看他:“怎么又气上了?看看这小脸儿,皱的,年轻人不要总生那么多气。”
“没什么。”江遥把手机一扔,“有傻逼。”
“骚扰你了?”
“嗯。”
阮爱生很殷勤地给他捏肩膀:“你爹说昨天送你回来的是个帅小伙,怎么着,这么快就有新目标了?之前那个呢?不追了?”
江盏这时候端来其余做好的早饭给他:“喝牛奶。”
江遥灌了一口,然后道:“追。”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和韩剧里霸道总裁一模一样的口气,听得阮爱生两眼放光:“你可帅死了你,要是有男人这么跟我说话,我……”
“你也会有的。”江遥谜之自信地安慰着,全然没意识到他这话再人家眼里有多找打。
阮爱生:“停停停停,宝贝儿,还没什么结果呢,你这可是倒追啊,别忽视你什么身份。”
江遥又塞了一口老父亲特制的火腿三明治,含混不清:“我什么身份?”
“你说呢。”那一头毛,刚睡醒起来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扎起来,就被这手快的臭女人摸了:“不怪你,怪你老爹。”
江遥回屋以后,阮爱生还兴致缺缺地瘫在那,等她的那份早点。手边还摆着那个相框,她和那里面的女人对视,忽而就笑了:“是吧?闺女没要成,要不就有女婿了,多好。”
“明莉啊……”
照片里编着大辫子的女人咧着嘴,笑得很稚气的样子,如果她听见了阮爱生的话,估计会立刻发出他们熟悉的,杠铃一般的笑声:女婿?啊哈哈哈哈哈哈。
“明莉啊,我马上就回法国了,暑假回来再去看看你吧。”
“小遥现在状态越来越好了,跟他爹斗法呢,好玩不?对了,你的琴……”
“江老师。”女人站起来,江盏闻言停止煎鸡蛋的动作,探头出来看:“怎么了?”
“明莉的钢琴我之前托人打听过了。”她从包里掏出一叠纸放到桌上:“签文件的是个外国人,据说是三国混血,不知道原籍在哪,我好不容易联系上,他说他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住了,琴好像又转手给了别人。”
“最不可置信的是,你能想象到么?在这之前居然还有不下三次的转手,这最后一次,连买主是谁都根本不清楚,那台琴凭空消失了——被偷了,还是因为损毁被处理掉都弄得不清不楚。好像是中转过程中的公司办事不利,不过我总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猫腻。”
江盏本来燃起希望的心,又一点点落寞下去:“是吗……”
“你也别太悲观了。”女人看来也有些气馁,不过很快就又试图安慰他:“那是明莉的‘陪嫁’,不说别的,特殊定制的施坦威,放在全国也找不出第二台。钢琴上面有自己的编号,我让他们去留意了,如果幸运,短时间内应该不会那么快流到国外,还是有希望找到的。”
江盏接过了那几张纸:“谢谢,真的谢谢,辛苦你了。”
“不过,现在只有原来外国人出价的证明,假如被什么有这方面收藏癖好的人捡漏了,再去回收的话费用恐怕有点……”
阮爱生叹了口气,她深知这次任务的艰辛:“现在就只好盼着拿到它的人,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外行吧,这样我们会容易一些。”
江盏看着那上面的票据。
三百七十万。
不算天文数字,可是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几近倾家荡产的预算。
而他也清楚地知道,这台凝聚着无数心血和意义的琴,它本身的价值,远远不止这个数字。
顾北其躺在自家乱七八糟的猪圈里打滚,第五十八次给小可爱发过去了验证。
开始几次,江遥压根儿不理他,他改备注还特别用心,什么“相逢即是缘分,敞开心扉接纳你的知心大哥吧朋友”、“不要这么绝情,日后你想走学校后门我给你开门啊”、“来啊~一起耍啊~”……
江遥实在是忍无可忍,修复网络的工作今日还是没什么起色,他简直要被这频频跳出来的消息栏气死了,手一抖,按了个不知什么东西,跳出来一个复杂如图腾一样的头像:“诶嘿!”
行啊,江遥正打算正面跟他发生冲突:我就看看你丫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你会打字不?”
“加你一晚上,终于同意了,你这睡的时间够长。”
江遥立马打字过去骂他:你有什么疾病?
“有啊。”
“有病治病世界清净。”
顾北其心里隐隐地激动起来,他从来没听见过江遥说话,看他在这网络上还能拽词骂人,说不定以前没病的时候嘴巴也跟身手一样厉害。
只要能跟他交流,他就觉得挺来劲的。
“你不就是想找人么?我帮你找啊,你把他名告诉我,我连着家庭住址一块给你整来,你看怎么样。”
江遥心里一动,却还是保持着警惕:“你肯白帮我?”
“啊,那当然不肯。”
“……”
顾北其:“只要你答应哥,那把教室的钥匙让我配一把,你要找什么人我都免费给你打听,□□都成。”
这把钥匙对他一定很重要。江遥脑筋一转,这人明显不像正儿八经在松源上学的,深夜不回家在教学楼里躲着,打人家钢琴主意的吧。
可他要真是小偷,单枪匹马的,能搞到手吗。
“你先说,你要钥匙有什么用。”
顾北其哑巴了。
“不说?那算了。”
“这,那这么说你一外人不是也没用吗?要是不进去你拿钥匙干嘛。”
江遥:“都说了,找人。”
“这样吧。”顾北其直接放弃套话,他有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你先出来,咱不就一起去帮你找那个人吗?你找着了他,钥匙留着也没用。我就当你是想□□了,你说吧,要找谁,免费劳动力你自己看着办,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有话可套,管他的。
找人要紧。
“你们这,有教钢琴很厉害的男老师吗?”
钢琴?老师?顾北其挠脑壳,还得是个男的?
“有啊。”
“多么?”
顾北其打字:“不多,掰手指头数,一个还有三年退休,一个孩子明年读高中,还有一个……刚出殡。你问的哪一个?”
江遥:“……”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出什么?
“出殡。”顾北其很直白:“他死了。”
正午太阳当头,顾北其挑了他们昨晚回家时一个折中的万达广场,在阴凉处等着人来。
江遥还真的来了。
依旧扎着小辫儿,运动装,今天戴了个很不符合他气质的棒球帽,不过整体看着蛮青春的,很酷。
“给。”顾北其扔给他个头盔:“今儿可不行再从街上暴走了,来坐老年代步车。”
大太阳天,孤男寡“女”约出来大眼瞪小眼,共乘一辆小摩托,这情形如果给松源那帮看热闹的瞧见,明天贴吧里的新闻头条搞不好又要变了。
一路上这妞好像情绪都有点不太对头。
顾北其也觉得蹊跷:“我觉得你要么是认错了……你跟他,什么关系啊?”
江遥一脸:“我跟他什么关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这样的表情。
“那老师蛮年轻的,二十多岁,心脏病。”
年龄好像能对上。江遥默不作声地跟自己知道的信息一一核对着。
他叫什么?
“钊峰。”顾北其道:“都结婚生娃了,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是搞……”
江遥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直扯着他衣服,把他差点撞翻,顾北其:“呃,你不用这么激动……我操,你不会是他小情人吧。”
滚。
“又打我,别闹啊开车呢。”
江遥打字:我想看看他照片。
“只有高一时候的合照。”顾北其事先声明道,他翻出黎放的手机,点开相册向身后递去,“喏,你看吧,戴眼镜那个,长得不赖。”
温和。这是江遥看见他时的第一印象,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脸,笑得很好看,属于那种全身上下都聚集着闪光点的男人,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增长的缘故,跟江遥小时候了解到的样子比起来,少了几分凌厉,平添了柔和许多的岁月静好。
会是你么?
他不愿承认这个现实,于是又问:他之前有没有参加过国际青少年钢琴比赛?
“哇靠,你连这个都知道。”顾北其很震惊,“青少年,那你得从多小就认识他了啊,罪过啊……”
又对上一条。
顾北其发觉到身后的气压又变了:“这,这也不能说明啥,学过琴的,有这方面天赋的,参加过这个的可太多了。”
江遥没再说话,俩人就这么一路开到校门口,被里里外外封锁的标志吓了个好歹:“嚯!”
“今儿不开门吗大哥。”
门卫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这一男一“女”:“大礼拜天的,你们是来训练下午四点的吧,晚上七点准时关。”
大礼拜天的……
我他妈把这茬忘了。
“这可咋整。”顾北其转身去看那个小东西:“没治了,你急吗?不急的话……”
江遥咔吧着眼睛。
“咱找个地方去歇着吧,两点多了,歇一会儿,再来。”
顾北其本意是找个卖冷饮的小店,小女孩,冰淇淋总喜欢吧,吃吃喝喝去坐一会儿,怎么还打发不了个时间吗。
结果巾帼扭头就走进了对面街的驿家365,顾北其很惊悚,拽都拽不住他:“江遥?!”
“您好,小时房?”
江遥卯足了劲爬到前台,后腰就被那个傻逼死死拖着,直到看见那里面的服务人员,他忽闪忽闪自己的长睫毛后薄唇轻启……打了个哈欠。
顾北其还在扯他:“那什么,亲?Areyou确定?哇你不至于吧……小姐,您这是到了午睡时间了?”
江遥不跟他废话,眼神示意他爱呆呆,不呆滚。
前台:“……一间标间对吗?”
江遥麻利地递证件。
前台:“先生你……”
磕了,来真的。
顾北其:“要不两间吧……”
“两间标间?”
“单人的有吗?”
“没了呢。”
前台很迷惑,小情侣住店为什么要搞两间房挨着学校原本就见多识广,头一遭遇见这么纯情的。结果一看俩人的身份证,特别是江遥的身份证之后,她傻逼了。
现在小孩子比大人还会玩……这是什么新的play吗?
顾北其感觉自己仿佛上了这人的套,进了黑灯瞎火的电梯,有点紧张地吞了口唾沫:“你这作息可真规律,一点委屈都不受。”
一看就是从小给家里宠大的孩子。
到了地方,江遥看见白花花的床单被罩,他什么烦恼都忘了,蹬了鞋就风风火火地往上头爬,全然不顾身后那人仿佛吃了屎一样的表情。
行吧,大床给你躺。
江遥被子一卷,头落在枕上,没了生息。
舒服。
顾北其凑近一看,简直纳闷,就这么睡了?完全没有一点点防备地……这是什么样的家庭教出来的孩子啊?昨晚上那个温柔的爹连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都没讲过吗?他们家到了年龄没有性教育吗?太可怕了。
对着这么漂亮的小脸蛋儿,那人畜无害地蜷在被窝里酣睡的模样,时不时享受地钻一钻,散出温暖的吐息……试问哪个流氓不会石更呢?
也就是遇到我这种流氓,他想。
这孩子……真是幸运,一口气活到这么大也很不容易。
江遥这一觉直接梦回2008,心里惦记的全是那点儿时的往事。
好久没梦见他了。
还真是有点不太想醒。
你真的会来找我吗?那个声音说。
会。他打字,背景来到了法国窗明几净的舞蹈教室,身边的同学肤色各异,围着他追逐打闹:“等我赢了洛桑比赛的冠军,就跟妈妈回国去找你,你在哪个地方住来着……”
北京。
“我在北京,位置发给你地址上的那个有,就一个不算很大的小公园。”
“好。”
“那你一定要来啊。”那人说,“我会一直在那等着你的,千万别走错了,下了飞机,连路线我都给你规划好了,你直接来就成。”
少年的导航图画得也很有意思,那个时候大家都不太会用手机的软件,他那张图还是纯手绘的,像藏宝图一样,有些七扭八拐的路线,连商店的名字都标着。
“北京好大啊。”
“法国不也挺大的吗。”
加油。
ID:“七颗星”发来一个手势。
“我会来的,你可别再跟那些人生气了。”江遥还是不肯放心:“不值得,那是你的梦想,不是他们的,你要为了你自己,不能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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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遥。”
“江遥!起床。”
梦没做完,江遥就被喊醒了,他想都不想直接一个枕头扔过去,把那人轰下了床。
“到点了,小姐。”顾北其躲开,“真能睡,你还要不要去找你心上人了啊。”
小朋友没睡醒,脑子还迷糊着,爬起来的时候顾北其差点笑喷了,这一头的乱毛。
江遥有时候脾气上来,也会觉得这一脑袋头发很烦人,除了好看,能让人瞎□□喊他“闺女”以外,没什么其他的用处。
可等到江盏说让他剪一剪,他又死活不干。
护还是老老实实护着,谁都不能碰。
“快快点起来梳梳。”顾北其去厕所捞了个梳子丢过去,“我可收拾好了,你赶快。”
江遥握着梳子,不知道怎么下手。小辫儿都是江盏每天早上负责编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够不着?我给你梳?”
别碰。江遥扭过身去,心道这完蛋货再敢靠近自己,他就要杀人了。
顾北其:“那我可先出去了啊。”
江遥原地坐在那拆了半天,又上演了第一次被他爹开玩笑时一模一样的画面,手好像都不是自个儿的,对着小皮筋一点办法都没有。
……操他大爷。
还是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