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又有了一个问题啊……”顾北其揽着江遥往外走:“你是外来人员,怎么会知道我们这哪里有琴?难不成你以前就来过我们学校了?钊峰带你来的?”
江遥没想把自己上回捅娄子的事儿跟这个人交代,他没忘记之前躲在墙根底下听到的那段即兴表演,跟着顾北其来到学校公告栏时,他瞬间懵了一下。
真的是死了?
那怎么可能,他俩前脚才被关了一晚上,后脚这弹琴的人就没了,前后拢共也没有半天的时间,剧情快进的有点厉害了吧。
“你看这日子。”顾北其指给他:“四月初的事儿了,现在都快五月底,如果你想找的人真的是他,那我只能请你节哀顺变。”
不。
那就更不对了,怎么都对不上。
不是钊峰。其实算起来自己闯进教学楼找人那会儿,里面的人应该就只有门口的合唱队,领队的老师。
以及……
江遥扭过头去看顾北其,看着他的侧脸。
“我们这边这段时间里,闹小鬼的谣言特别多,学生们传的怪邪乎的。”男生接着自说自话,没注意到身边人越发怀疑的视线:“那天晚上你跑了之后,钊峰那个有毛病的老婆就被送走了,现在应该还关在医院里等家属来接,短时间内是出不来的。”
“所以这个半夜弹琴的是人是鬼,我觉得只要你再继续在这里呆一晚上看看,就什么都清楚了。”
江遥突然掉头,他心里隐隐觉得那个教室里一定还有被他们忽视掉的东西。
再进去看,窗户依旧安着铁丝网,座椅整齐地面光滑干净,能照见人影。
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讲台侧面也只有那台钢琴。
听顾北其话里的意思,难不成那天傍晚弹琴被自己听见的,是那个钊峰的“鬼魂”吗?
江遥简直想笑。
到底得有多大的想象力才能把这种逗小孩儿玩的烂俗梗都传得这么有鼻子有眼的。
在江遥看来,比起那个老师,现在顾北其身上的嫌疑才是越来越重。屡次和自己要钥匙,当晚在封闭的教学楼内凭空出现,或许他也难以自圆其说。
顾北其忽然被人扯住:“干嘛?”
那人打字:你会弹么?
“……”他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却没想到他会突然想起来问自己这么一出。
你会弹么?钢琴。
顾北其手指着自己,表情很丰富:“你该不会现在找不着人,又以为我是你的男朋友吧?我可早就有主了。”
江遥原本神情冰凉的脸上忽然抽搐了那么一下:“……”
他忽然任性起来,指着琴,硬要他坐下:你弹。
顾北其低着头,眼睛都没往这边看,他在盯着自己脚边的琴凳腿,在瓷地板砖上面映出来的倒影。有许多零零碎碎的记忆一起涌上来,叫嚣着,让他完全无法正视那人热切的视线。
“……我的钢琴,可不会随便给什么人弹的。”半天,他才语气不怎么好地吐出来这句话。
你又有什么资本呢顾北其。
守着那么一点自欺欺人似的倔强,最后还不是像个垃圾一样被人扔掉了,清高做派也得要先有人理睬你才行。
再抬头看,忽然被那人眼中剧烈闪烁着的情绪给击溃了。
“我的意思是……算了,”他知道自己口气有点重,想说点什么来补救一下,又觉得从理智上来看自己并没有这种内疚的必要,干脆豁出去了:“是,没错。那天我是来练琴来着,骗了你了,不好意思。”
江遥站在那,如遭雷击。
“…我没在这做什么保洁。”男生走过去,在钢琴前坐下,“更不是什么老师,连正经学生都算不上。我猜那天你会来,想要这的钥匙,也是听见了这屋里的动静吧。”
“我不知道你跟钊峰到底……是怎么一个关系,或许你俩以前认识,你知道他在这。但是现在人已经没了,触景生情也是人之常情,你还那么小呢,诶,你多大来着?”
江遥没隐瞒,顾北其心里了然了:“成熟点,人要向前看,一辈子你可能会遇见很多你喜欢的人,每个时期自己的需求都不一样。可能等你再大点再回头看,会发现这个小破学校里的所有东西都只适合留在自己的回忆里,你会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的,会有比他更适合你的人。”
他缓缓把钢琴的琴盖合上,像是亲手了结了一个任务,一桩心事。
他自认为自己这番长者的劝导发表得有理有据感人泪下,自己都快把自己感动了,没准再扭头还会意外收获小屁孩子掉下的金豆豆。顾北其本来都做好了去隔壁厕所偷点卫生纸给人家递过去的准备,他再定睛一看:“我去。”
江遥靠着门昏昏欲睡,并且不耐烦,身上自带了些许杀气,那表情简直在说:你这段屁,放得可真长啊。
……憨批孩子,油盐不进。
“你不要过来啊!”
江遥懒得跟他废话,扑过去就是一顿友情破颜掌:我让你瞎逼逼。
惨叫声把第二教室的门框子惊地颤了几颤。
“唉……”顾北其缩在琴凳旁边,只露出一个萧瑟的背影。
脸又肿了,好痛。
身后那人揍他揍累了,这会儿正躺在地上,身下垫着他的外套。江遥头枕着自己的胳膊,不知在发什么呆。
“闻婳儿说你二月份就来这……”顾北其想问些什么,又不知道这种事自己能不能问,在那纠结:“那时候,应该,你早一点过来的话,很多事情都能问清楚了。”
江遥噌一下子爬起来,火气刚刚也泄出去了,这会儿满脑子里只剩下斗志:他就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掘地三尺,也要亲自把那个一声不吭就断了联系的男人挖出来。
那么问题来了,怎么才能骗眼前这个男人乖乖坐下弹琴呢?
江遥又心生一计:给我看看你的手。
顾北其活这么大从来没被哪个姑娘这么直白地要求过露肉,老脸一红,把手迅速插进裤兜,宁死不屈道:“不给看,男女授受不亲。”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还有点身为乙方的自觉吗!
顾北其黑人问号脸:“你怎么现在又标上我不放了?孩子,不是每一个学琴的都是你男人,你这样不检点,以后可是嫁不出去的。”
回答他的是江遥一记辫子炒肉丝。
挨完双重暴击的男生捂着又肿起来的另一边脸:“行了行了,反正现在咱们也都搞清楚了,只剩下闹鬼一个环节,嗯你要是不再找其他人的话,我也要回去了,学校的事情和我也没关系,钥匙……你爱留留着,今天这趟当我白来——”
哗啦,江遥把那两把串一起的钥匙搁在钢琴盖上。
“你想干嘛?”顾北其嘴上硬的很,眼睛早就直了,并且很没出息地苍蝇搓手。
“还交易啊?”
江遥小朋友一脸拽相,大佬做派。
顾北其忍辱负重,哆哆嗦嗦地夹着尾巴又滚回去了,并试探性地提出新增合约条款:“除了卖肉,别的都可以。”
谁要你的肉了,我让你卖艺。
“……卖艺也不行。”
江遥一屁股坐上琴凳,对方后知后觉,面上泛起潮红:“你想让我,呃、陪你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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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格外浮躁,毕竟现在人都不在,去打听也打听不出来什么,事情有点无厘头。江遥脑子一转,坏主意就打到了这座闹鬼的房子身上。
顾北其还戏多地在那幻想着即将到来的一夜情。
不不不不这可是未成年人!顾北其你不能无视法律,抱憾终身,西湖的水铁窗的泪……
……听说歪果仁都特别奔放。
“嗳江遥儿,你是混血儿吗?”
身为甲方的江遥本来规规矩矩坐在那,冷不丁被人家又掀了头帘:“看你五官,长得和我们正经□□人民不一样。”
那个粉色的小疤就横在他左眉骨向上两公分左右的地方,这么一被撩了遮羞发,又露了出来。
“我觉得你老爹长得也有点异域风情。”闲着无聊,顾北其干脆对着哑巴唠嗑:“女儿随爸爸。”
江遥立马把他从琴凳上踹下去:去你妈的女儿。
“嘘别动。”顾北其收起嬉皮笑脸爬起来,动作极度不雅:“我听见有人来了。”
这个时间,也快了。
江遥双手插兜,站起来,很自觉地溜到了后门,缓缓蹲下。
顾北其溜到了钢琴后面。
一阵门的吱呀声,大粗嗓子喊了两声:“没人是吧?”
被床帘挡住半边脸的顾北其习惯性心虚,冷汗直冒。
“没人我锁了。”屋外很快响起落锁声,江遥从阴影中站出来,耳朵贴着门,听见人的确越走越远。
他还是习惯性拉上兜帽,头发把脖颈蹭得有些痒,但这样能够让他有安全感。
顾北其捣鼓了半天那个门锁,还是没想明白那天晚上手无寸铁的女人究竟是如何出去的,江遥自顾自地开门,顾北其想起来楼上的琴谱还没取回来,和他打商量道:“周一他们该开课了,我们先取谱。”
外面又是乌漆嘛黑的一片,没完成善后工作的厕所水管不断往上返,还是熟悉的味道。
到了楼上,基本没有一点点亮光。
顾北其忽然又喊停了:“等等……”
江遥嫌他屁事多,脚下没等他,身后那人的声音忽然又有点可怜:“江遥,等一等我。”
那一口熟悉的京片子没了,小孩儿恻隐之心一动,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就想张嘴问出那句“你怎么了”,忽然耳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阴风刮过,直把他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激了起来。
用心理作用表述可能不太恰当,江遥肌肉绷紧,猫一样的瞳仁竖起。他有良好的夜视能力,黑暗中一点风吹草动都休想瞒过他的感官,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在楼下。
卫生间水管忽然发出类似于爆裂的声音,把两个正立在黑暗中的人都吓了一跳。
顾北其出来了这么两个晚上,已经不太相信唯物主义那套了,他会不管不顾扑过去纯属是本能反应。
江遥本来正打算转身,被撞了个七荤八素。
他的兜帽扣得很松,一下就滑下去,然后头皮一痛。
“我的个……!”
老天鹅啊。
顾北其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身前人浑身僵直的背影:“……”
江遥恶狠狠地扭头,却被牵制住——他的小辫儿被那不知死活的人拽个正着,哪怕被这么有杀气的自己瞪了,依旧没有撒开的意思。
这他妈了个逼的就很找死了。
“那那那啥,”顾北其发着抖,给自己找死的行为做出了解释:“我有……夜盲。”
眼前的黑暗还是没能完全散去,今晚的月光也很奇怪,几乎没有一丝能够透进屋里。
江遥用冷到冻死人的眼神示意:……撒开,别逼我动手。
“江遥,江遥。”
那人几乎是在用哀求的语气掩饰着自己的臭不要脸:“好遥,你牵着我点。”
江遥深知自己刚刚被摆了一道,浑身气结。
顾北其堪堪拉住了他的发梢,边走边给自己台阶下:“行,我牵着你也可以。”
江遥僵硬地走在前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仿佛被人耍了。
好不容易拿到了谱,顾北其暂时松了一口气,刚刚楼下那阵奇怪的声音好像停了,俩人再度溜下去,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江遥觉得蹊跷。
或许是他们两个都听错了么。
有钥匙就不用担心会再被锁一次了,出去之后被闷热的空气搞得躁动。江遥现在心情不太好,他讨厌这种被人戏弄的感觉,一生气,手准痒。
手一痒,顺势就把身边那人揪住,用力扯来。
顾北其咧着嘴:“诶疼。”
小朋友眼睛瞪的溜圆,好像在质问,偏偏那里面的底气说有,却也不足。他觉得自己是应该在质问,实际上透露给人的感觉无非就是闹小脾气一样,顾北其震惊地看见他忽然张了口。薄唇微启,那上面不知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润过,总是显得柔软。
有什么声音几乎就要呼之欲出地在他耳边响起来了。
他心中忽地一动。
啪嗒。
一颗水珠就这么落下来,砸在他的脑门上,把他砸清醒了。
居然下雨……
江遥收起了他全部的表情。
刚刚那种生动的,惹人注目的样子,如同潮水般,涨起来,却又伴随着春末的雨水转瞬即逝。顾北其几乎能够断定这人刚刚的意图:她想说些什么的。
她想说些什么呢?
顾北其很作死地动了动自己的手。
他把手搭在比自己矮了半个脑袋瓜的人肩上,“你……”
江遥没动,任凭越发密集的雨水把刘海都打湿打透,顾北其于是脱下身上的外套,掩饰自己的逾越一般,轻轻盖在他的头顶。
用过长的袖子再系上一个结,成了应急斗篷。
手指不小心触到那人脸颊,真软,根本没办法忽视掉这微妙的触感。顾北其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眉毛扬起,口中能隐约看见一点虎牙,显得轻浮,却也顽皮。
这次没躲开自己。
顾北其有点开心地想,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么一点点突如其来的喜悦是从何而来。
说是一笑泯恩仇也不过如此。
江遥在心里想:傻逼么。然后觉得应该是这场雨浇灭了自己的心火,和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先进去,还是找个地方呆着”顾北其很顾及他的感受,生怕这股子热度过去自己又要挨揍:“这天,你也没法回家吧?又不能坐车。”
说到不能坐车……
“你害怕?很怕车么?”
江遥跟着他走,点点头,又摇摇头。
两个人手没牵在一起,江遥只是抓住了他里面穿的的衬衫袖子,手指捻着布料。顾北其自诩流氓许多年,竟也没想着再对这人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这里面敬畏的成分更多。
“冷吧。”
“冷就把手揣兜,”他不知道怎么表达比较清楚易懂,最后胳膊拐了个弯,到底没舍得放下,攀住了那人的背,“贴着我。”
他想着,先看看能不能进到这边的教师宿舍。
学生宿舍基本不考虑了,少年人的恶意似乎更大。
得护好了这人,顾北其想。
离开家,跟着自己到了这,心里还一直存着那么个虚无飘渺的小愿望,他就是没来由地觉得,怪心疼的。
说来还是自己利用了她。
有时觉得自己某些幻想真的很矛盾:如果她不是个小女孩的话,就好了。
或者如果她能说话……
顾北其叫:“江遥。”
身边人仰起脸来看他。
他盯着少年,一瞬间涌起的念头几乎冲破了理智,那乖顺的样子,不自觉透出来孩子般的依赖。让他忘了之前所了解到的这人让他无所适从的所有,不知不觉就让他感到被雨水浸湿了眼圈:“你真的,好像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