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放耳聪目明,听见动静及时拉住他俩:“搞毛啊,这个时间了还巡逻?”
是两个保安。
正朝着他们这边走来,看样子只是随便逛逛,毕竟天还没黑,江遥看见其中一个人手里拎着钥匙。
看来门又被锁上了。
顾北其兴奋道:“我喜欢这种偷偷摸摸的,刺激的感觉。”
黎放这时候伸手过去,穿过江遥的眼皮子底下,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嗷——”
保安们才走没几步,警惕起来:“刚什么动静?”
“谁?”
风声卷着几片干巴巴的树叶子在他们面前飘然而过。
顾北其蹲在花池后面,凶神恶煞地转头:“……”
“你不是喜欢吗,”待那几个人走后,黎放哈哈哈三声:“刺激的感觉。”
“敢玩你老子,你等着。”
幸亏江遥并不知道他们俩中午时那场谈话,否则现在早已无语凝噎:我还真他妈是那个全场最亮的。
“鬼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嘘。”这回轮到顾北其给他比划回去了:“你听。”
江遥忽然“蹭”一下子立起来,他们仨正好藏在停放自行车场地的绿化带后面,这么一起立,顾北其看见他脑袋顶上被顶起来几枚绿油油的叶子,差点破功:“这么激动。”
黎放开始还很紧张,但想到现在时间还早,天都没暗,实在没有什么害怕的必要:“……没劲,还是《月光》。”
他俩都不知道,让江遥兴奋的点,正是这支曲子。
他在琴房听见过的,第二乐章。
顾北其看着他堂而皇之地溜出去开门锁,挥挥手叫黎放跟上,走得漫不经心:“先来说说之前的事吧,老黎,你见过那个女生的,记得吗?”
“哪个女生……啊。”
“你不是吧,才半天不到。”顾北其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早读都没去只为看个热闹,看完就忘,真是让人意外,你这波操作毫无意义。”
江遥手里拨弄几下,“咔哒”,锁打开了。
琴声没停下,黎放还在点评:“这弹的可不咋地啊。”
“你五岁的时候要能把萨克斯吹到这种程度,”顾北其摸着下巴笑,“那可真的还算不错了。”
黎放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进去里面,前头俩人眉目传情得厉害,他总觉得,江遥和顾北其肯定是一早就知道了什么,就是合起伙来跟自己猜谜语呢。
他把他俩拦下:“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顾北其轻言细语,让他们安静,等黎放反应过来才发现他们三人已经形成了一个包围圈,而目的地就是楼道尽头那个传出声响的教室。
凑近看。
磨砂玻璃后面隐隐看得出来一个坐着的人影。
白色的一团,倒真的像之前大家传言的那个魂儿似的,黎放咽了一口口水。
“我数三二一,一块进去。”
黎放:“别别别不不不等一下。”
他猫着腰去楼道口找到一杆扫把,握在手里当武器:“防身的,你们俩也想来两根吗?”
“……”
三,二,一。顾北其给江遥使了个眼色:上!
琴声急剧转降,如同流水的欢快节奏霎时乱了,那人手指头好像变成了无头苍蝇,乱转乱撞,随后是椅子被踢到的巨响。黎放闭着眼睛杀进去,中气十足地喝道:“呔!”
里面瞬间响起一声尖叫。
耳膜受到这动静的刺激,黎放也尖叫起来。
大人的叫声混合着小孩子尖锐的嗓音,现场混乱得如同一场闹剧。
顾北其冷声叫了里面人的名字:“钊阳。”
裹着白色外套的小女孩慢慢把手从眼睛上放下,停止了尖叫:“……”
黎放:“等等……这、小孩儿?!”
江遥靠在已经关好的门框上,堵在那里,没有给里面的人留一丝逃离现场的机会。
教室空旷,钢琴盖子还没合上,正对着几个人的是一排排座椅、乐器谱架,垂着几页白纸,音符无精打采地荡在五线谱上。
“钊阳。”顾北其又喊了一声:“你在这做什么?”
“她就是那个鬼?”
“你别打岔,叫她自己说。”
小女孩忽然歇斯底里地反驳:“我是人不是鬼!”
“你大晚上的不回家,”高个子的男生揣着双手走到她跟前,从地上捡起滑落的乐谱:“知不知道家里面和看护你的姐姐会担心?嗯?”
女孩子眨巴两下湿漉漉的杏眼,小手还在抖,不知是不是被刚刚的动静吓着了,模样很可怜。
黎放站在那,不知该说什么好,已经懵了。
顾北其拉过被撞倒的琴凳,坐下,拍拍自己的腿:“来。”
他语气缓和了许多,没有再带着让小孩子害怕的质问腔调,钊阳慢吞吞地过去,手撑着他屁股旁边多出一块来的凳子面:“哥哥。”
“嗯,乖。”
小朋友嗓子糯糯的,鼻尖还红着,顾北其下意识地安抚:“爸爸走之前是不是一直在这教你弹琴?”
“嗯。”
“那……你现在还在学校外面上课吗?”
“不了,学费很贵的,我妈妈说不学了,然后我就不学了。”
这么小的孩子,想必是对家里状况耳濡目染,才说的出这种话来。
顾北其放好她的乐谱,翻到被弄卷了边角的那几页,慢慢地把折痕抚平,黎放凑过来求证:“那也不对吧,门每天都有锁,她是怎么进去的?”
“你忘了钊峰之前是咱们班的老师么?”
顾北其点点女孩子衣服口袋,里面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能拿到爸爸的钥匙并不奇怪。”
“可是那之后,我和江遥在学校碰面那晚,学校已经把锁给换了。”
“这样。”黎放点点头,“那她应该没法再进去了吧。”
“门禁是有时间点的,她应该也很奇怪为什么之前能自由进出的教室忽然打不开门,小孩子哪里懂这么多,干脆就一直跟着来练习的人才好进去。”
“之后,门被门卫锁上她就没法再从里面出去了。”
顾北其视线落在那个红色的大书包上:“那里面都是她平时出门玩和睡觉要用到的东西。”
里面都是零食,有时会夹杂着乐谱,一条很小的毛毯,水壶,一个兔子抱枕。
“这么齐全。”黎放笑了,过去拍拍小孩儿的脑袋:“你来这露营啊?”
“门锁上了,她出不去的话,可不就只好躲起来过夜了。”
黎放打了个哆嗦:“这……深更半夜的教学楼,换了我我都不敢一个人留这睡。”
这丫头可真胆大。
“你不怕吗?小家伙。”
钊阳挺起胸脯:“不怕。”
因为这是爸爸之前呆的地方。
爸爸会陪着她的地方。
怎么可能会怕呢?
“我很想他……”
此情此景,连江遥都不忍心再看,干脆移开了视线。
顾北其说:“你很厉害,也很酷,这首曲子之前除了钊峰没人教过你吧?只听我弹过几次就能照着谱子顺下来了,你学会了多少?”
“没多少。”女孩子老老实实回答:“还有很多……我没练会。”
“第一第二乐章这不是都能记下来了?识谱很可以啊。”男生招呼她靠近自己,“我看看啊……这两页纸快被你那小脏手搓烂了,回头我找一本新的给你。”
“爸爸还没来得及听,这是他之前教给我的,但是只教了一点点。我想继续多学一点,所以……”
“嗯我知道,你想给他一个惊喜吗?”
钊阳脸色挂起来红晕:“想。”
“好。”
黎放看不懂他死党这波骚操作了,歪在一边坐下来:“我记得这首后面还有……还有……”
“我听过的。”
钊阳靠在顾北其怀里,小手摸着琴键:“但是我……我忘了,我只听过你弹的这一点点。”
顾北其笑:“我们还有第三乐章。”
“啊。”
钊阳没来得及溜下去,一双大手已经随即搁在了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温度轻触着她小小的指尖。
“我来教你。”
钊阳听见他这样说。
男生身上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她赖在他怀里,忽然就觉得浑身上下都淌着热流,那种可靠,那种让她觉得舒服的感觉,就像父亲还在她身边时一样。
我来教她。
好像对她说,也好像是对着自己,以及他们心里抹不掉痕迹的,那个人。
钊峰。
琴声随即响彻这间空旷的教室。
那几乎是瞬间变化成了,粗犷的、张狂的急板,升c小调,流淌的激流瞬间涌起了波涛。
每个人的眼睛都死死粘在了那双手上。
那双手。
那简直不是正常人类能做到的程度……
九度跨越毫无障碍,这支曲子越到后半部分越发激昂,有位德国诗人曾对这首乐曲的第一乐章评价出“如在瑞士琉森湖那月光闪耀的湖面上一只摇荡的小舟一样”,但,对于顾北其的第三乐章来说,那只飘摇不定的小舟显然已经被送进了黑夜里瞬息万变的汪洋,急促如鼓点般密集的敲击,全部变幻成了宣泄一般的嘶吼。
十根手指,生生跳跃出了模糊的残影。
钊阳的背后就是那人狂跳的心脏,她清楚地感觉到那处也如同主人的手指一样躁动,但,那里面并未掺入分毫不安,她的心已经被这琴声揪起来,并被狠狠捏住了咽喉。但她想,自己也和这个人一样,因为他们都认为这首曲子并没有什么可怕。
尽管理应是在泄愤,是在发疯一样地捶打着周身一切让人悲伤的因素。
钊阳眼里滚过清澈的水雾,这残破的一丝幻想随之破灭,被琴声生生震碎,揉捻散开又抛出去,于是她就那么无声地任泪水落下来。
这是路德维希.凡.贝多芬极具暗示性的幻想曲之尾声。
空中的乌云被驱散,提醒孩子迎接下一轮朝阳。
大人总以为能瞒过儿童一切。
他们自作聪明,但那名为过度保护的羽翼下往往又伴随着善意的谎言。
她当真一无所知么
其实不然。
黎放已经悄然坐直了身子,他甚至有些想跟着顾北其几近疯狂的演奏一起摔进即将到来的黑夜里。青年抱着孩子坐在那,他一句话也没有,他的手已经讲所有的话语悉数传达到位。
最后这漆黑的海浪终于将小船送回海港时,人人都听清了女孩子令人心碎的呜咽。
钊阳从她坐着的地方跳下去,哭哑了嗓子。
等他回来,我还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我能把他曾经日复一日停在这间小小教室的意义,全都找回来,擦得亮晶晶,捧到他面前。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小女孩眼中原本明媚的色彩,不知怎的竟染上了单薄的黑与白。
黑的是夜晚的颜色。
白的呢?
白色的汽车,穿白衣的人,白色的担架匆匆掠过,白色的病房,一张白布单,一方标识着那人长眠于此的石碑。
黑与白,混合成了灰色。
那是父亲遗照的颜色。
江遥忽然蹲下身来,他身形修长,一袭白衣晃了女孩子的眼睛。钊阳睁着哭红的双眸走向他,她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少年灰色的头发还没能让她从自己的世界里缓过神,等她卸下力气后,自己已经扑进了另一个温度更高的怀抱。
江遥抱了抱这小小的女孩。
孩子额头因为哭泣而发热,和他的对在一起,鼻尖轻触。
这个温馨的画面让顾北其有一瞬间的失神。
从未,从未见过,原来这人竟会对旁人展示出这极度温情的一面。像一只猫,贴着你的额头,轻轻浅浅地给予一个安慰,一个吻那样。
女孩子在他怀里渐渐停止了抽泣,情绪缓和。
黎放:“你瞧你。”
“我怎么了?”
“你弄哭了人家,现在还得拜托别人替你哄。”
钊阳擦擦滑进脖子里的泪水,凑到江遥耳边轻轻呢喃:“谢谢……哥哥。”
江遥扶着她的手一抖。
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得清女孩子刚刚沙哑的呼唤。
她站起来,两眼还未完全清明:“……小哥哥?”
原来……
江遥心中释然了。
算了,这样也罢。
他摸了一下女孩子的发顶,眼神柔和着站起身。
顾北其活动着自己酸胀的手指,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好像干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正有些忐忑,黎放说的话让他产生了负罪感。
女孩子的未来,会怎么样。
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坚强地挺过这道难关。
她要面对的,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一个疯癫的母亲。
一群不让人省心的亲属。
只有五岁的钊阳,夹在如此尖锐的缝隙里,该怎么选择,如何去做,去处理,这些让顾北其觉得恐慌。
但他又想,肥皂泡泡总归有被戳破的一天,与其那时候徒留她一个人崩溃,倒不如……
至少现在有人,能够陪着她。
“你想什么呢?噢对了。”黎放从自己包里掏出一袋子东西递过去:“你的药药切克闹。”
“……”顾北其咬着牙接过:“我谢谢你。”
“要水吗您给,慢点。”
顾北其磕完一粒药,心理作用让他终于不觉得晕了:“呸,好苦。”
一袋亮晶晶的东西递到他手里,顾北其一脸懵逼地接过:“谢谢……嗯?”
小女孩眼睛红得像小兔子:“给你。”
一包水果糖。
带着把的,准确来说是一包片状的棒棒糖。
顾北其拆了一颗含在嘴里,抱了抱她:“谢谢宝贝。”
钊阳红着眼圈在笑。
“老师。”
“诶。”顾北其条件反射地就应了。
“我想喊你,老师。”钊阳抱住他腿:“好不好?”
“人家拜师呢,这是贿赂你的。”黎放幸灾乐祸,“你敢不答应?”
“……”我怀疑你在幸灾乐祸但我没有证据。
“诶,咱们快撤吧,天儿马上黑了。”
顾北其巡视了一圈四周,黎放:“我先撤了,你们这中间夹着个孩子,目标忒大,哥们儿避避嫌。”
少了一个,这屋里瞬间又冷下来几分,钊阳扯着顾北其裤子,门口传来冷冽如冰泉的声音:“还不走”
“这就——”
……走?
?
???
“谁在说话?”
顾北其皱起眉头:“老黎?诶老黎——你还没——”
“喊魂?”灰发少年抱着胳膊倚着门槛,脸色一度十分不好看。
顾北其眼睛直了:“……”
不对,
我瞎了?
这江遥嘴刚才动了一下?!
这、江遥?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嗯?!
钊阳撒开这彻底斯巴达的傻蛋,颠儿颠儿地跑去牵江遥的手:“小哥哥。”
顾北其浑身血液逆流:“什么……你喊她什么……”
钊阳一直有个问题没闹明白。
之前在医院里。
有个傻逼,拽着一个男孩子问自己:他和你妈妈,哪个漂亮?
“……”钊阳当时很想说,江遥真的很漂亮,漂亮得像,像童话故事绘本里神气的小精灵一样。然而……应该用漂亮来夸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