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说,夫人真是惨的不得了~当然,老奴也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老奴都被打成瘸子,贬成低等奴仆了,夫人好像很生气啊,难不成您还要责罚老奴吗?那可真是有损您仁德治府的名——”
“啪!”
一巴掌,沈雪柠素手扬起扇在云嬷嬷脸上,嘴角三年如一日的温婉笑容,此刻换成极浅的冷笑。
她从容冷定地擦去唇角的鲜血:“我如何落魄,也不是你一个杂役可以议论的。这一巴掌,便是好好教你怎么说话。”
三年了,没几个人见过沈雪柠发火。
看着她那抹极其浅的冷笑,云嬷嬷被打蒙了,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窜起。
沈雪柠收了手,缓步走回听雨阁,她面无表情,一向温润如五月微风的脸上,神色有些冷。
青玉看了,终究是不敢劝半个字。
侯爷这一次,真的太过分了。
人这一生,只有一次二十岁生辰,死人的祭祀大典可以随时操办,为什么一定要在夫人生辰那天?
青玉很懂事,双手轻轻抚上沈雪柠的太阳穴,缓慢按揉:“夫人…青玉心疼您,您别这样难过…您难过,青玉心里比您还难过……”
话到最后,青玉有些哽咽。
沈雪柠坐在院落里的摇摇椅上,晒着寒冬腊月的微阳,阳光透着冷意,被云嬷嬷和祭祀大典激起的情绪,正缓缓平息。
她真的很少,这样情绪大起大伏了。
或许四年期限将近,也或许是顾清翊的所言所作刺激了她,加上仆人的再三讽刺,她隐约有些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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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正厅中。
顾清翊坐了会儿,夸赞了下云管家挑选的碧螺春口味不差,看着满院的白帆与祭祀用品,忽然没来由地提及一句:“夫人,没来?”
他记得,他每次回来,沈雪柠总会第一个出现迎接他,准备他要吃的咸糕,人温润的像柔和的春风般,安静地伫立着。
“夫人还病着,或许是身体抱恙,并未前来吧。”云管家道。
“她那身子一向不好,病恹恹的,不能来就不能来吧。”顾清翊不太在意,很是漫不经心。
接着。
临近腊八节的前两天,顾清翊也并未见到沈雪柠来请安。
他当然也不会去找她。
只不过,祭祀大典的中心地点设立在听雨阁旁的明镜湖旁,明日就是祭祀大典,他自然要亲自去视察下。
偌大的明镜湖,冰层结的很厚,不必担心人走着会掉下去。
随风猎猎作响的白帆上写着黑色祭字,素白的花圈摆满了一路,有些渗人,花圈上还挂着招魂的铃铛。
明镜湖中央摆放着一张大桌子,上面奉着灵牌,供着两碟堆的高高的水果,左右各三根香烛。
悲凉婉转的唢呐吹着哀乐,声音大极了,巴不得让永安侯府的每个角落都能听见…
一张张素白冥钱,被默念口诀的启阳道长攥在手里,用力洒向天空,随风飘曳,飘进了一墙之隔的听雨阁中。
“侯爷也可以抛一些冥钱,亡者会感觉得到您的真诚。”
顾清翊嗯了声,修长冷白的手指很是好看,朝盛满纸币的箩筐里抓了把,左手负在腰后,右手高高地扬了一把。
铜钱款式的冥币随小雪源源不断飘进听雨阁。
顾清翊伫立着,看了眼听雨阁紧闭两日的院门。
听雨阁内。
沈雪柠雪白如葱削的指尖点了点桌面,望着青玉:“你别捡了,他们一直在扔,你也捡不完。”
青玉不停弯腰,不停捡着从院外飘进来的冥币,很不甘心:“若不捡,夫人您瞧着这些冥币,心里肯定不好受。明日就是您的生辰,就该喜气洋洋的,这些晦气玩意儿,我必须扔了!”
弯腰弯的狠了,青玉一阵抽搐,腰疼的受不住,跌倒在地,脸摔进花圃的泥中…
福安第一个走去扶住她。
沈雪柠伸去扶她的手见势收回。
她的情绪不明显,接近于面无表情,时不时地望着天上飘着的冥币,眼眸如小雪沫子一样泛着寒。
沈之默似乎也看出了沈雪柠心情不好,叉着腰,大声嚷道:“我现在就出去,让扔这些纸币的人全部停手,姐姐不喜欢,我要让他们停下来!”
话罢,沈之默冲出去。
沈雪柠急忙站起时,一阵眩晕,连忙也追出去。
刚冲出门的沈之默正巧撞到过路的顾清翊。
顾清翊常年习武,自是站的比寻常人稳,沈之默被弹出去几步,朝后跌倒。
随之走出来的沈雪柠正好看到沈之默朝地上倒去,眸色暗了暗,扶起沈之默,为他掸落背上的落雪与枯叶,然后朝顾清翊行了礼。
“侯爷。”
顾清翊抬袖,示意她免礼。
“侯爷,为什么推我胞弟…”沈雪柠看见沈之默在地上撞出血的后脑勺,眼里隐有星火闪烁,被她迅速掩盖下去。
“我并未推他。”顾清翊蹙起眉。
“是。”沈雪柠点头,颔首微笑,疏远而礼貌,嗓音裹着一丝反讽,“您没推他,是他自己闹着玩,自己把头撞在地上的。他是个傻子,不知道疼。”
顾清翊眉头蹙的更深,瞳孔越发森幽,丹凤眼微微眯起,冷冷道:“你是在怪我?”
“没有。”
沈雪柠一如既往低着头,小雪飘落在她墨发上,黑白对衬,她语气很淡,“妾身怎敢怪侯爷?是胞弟傻,自己把自己撞到地上,撞出血来玩儿的。他啊,傻的会把自己的脑袋往地上撞…让侯爷见笑了。”
“你……”顾清翊被噎了下。
“若无事,妾身先告退了,知道侯爷在忙祭祀大典,妾身不便打扰。”沈雪柠眼底忍着泪花,死死盯着地面,绝不去看他。
顾清翊哦了声,忽然凑上前来,薄唇附在沈雪柠的耳边,用二人才可以听到的音量:“你这语气,是因为我给音儿操办祭祀大典,生气了?我早说了,沈雪柠,你同我之间只是为期四年的交易,你为何还生气?我给你永安侯夫人的位置,还不够吗——”
沈雪柠仰起脸,退后几步,忽然笑了:“是啊,我生气了……”
顾清翊摇摇头,如那日在军营小院中一般,言简意赅地评论四字:“自讨苦吃。”
然后,他抬脚走了,离开院门口。
沈雪柠站在小雪中,人窈窕纤瘦,细柳腰仿佛一折就断,再也立不住似的,就快摇摇欲坠倒了,偏生又很坚强地站稳了,步伐沉重至极地一步步走进听雨阁中。
她坐在庭院中,眉头紧锁。
青玉根本看不出沈雪柠在想什么。
可她觉得,侯爷真的太过分了,夫人明明生气了,他还是在说夫人自讨苦吃。
我生气了…四字,确实是沈雪柠刚刚最真实的情绪,可惜,她的生气委屈喜怒哀乐也好,顾清翊根本不在乎。
沈雪柠吸了吸泛酸的鼻尖,转身问沈之默:“还疼吗?”
“不、不疼的。”
沈之默看着天上还在飘的冥币,握紧拳头,“可是,这些讨厌的东西,还在飞进院子里!姐姐你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我把它们都捡出去。”
说完,他就不顾后脑勺的伤,执意去捡。
“其实……捡不捡,都不重要的。”
沈雪柠扶住沈之默,把他按在凳子上,扒开他的墨发,为他上药,语气恹恹、失望,“再怎么捡,也不会妨碍他们扔。何必白费力气去捡……”
青玉深深叹口气,转移话题:“夫人,不说这些不开心的,生辰是要吃长寿面的,我这就为您去准备面粉,明早一天亮就给您做,好不好~”
她走来,挽住沈雪柠的袖子撒娇,故意讨她开心。
“好。”
沈雪柠深吸口,冷气浸入肺间,竟然觉得心里没那么疼了。
***
第二日。
卯时正三刻。
天刚麻麻亮的时候,整个明镜湖响起唢呐声,是专门给死人奏的哀乐曲子,不可谓不悲凉。
沈雪柠本就睡眠浅,听着唢呐声,窝在被褥中,将娇瘦的身子蜷成小小一团,缩到角落,如婴孩在孕肚中的自我保护姿势。
独处时的她,终于显露出最真实的情绪,先是竭力面无表情,她告诉自己不准哭,接着,唢呐声越来越响…
天地之间唯剩唢呐声。
沈雪柠忍不住小声啜泣。
不知哭了多久,她的眼眸已肿,响起了敲门声。
同样红肿着眼睛的青玉,带着一丝没收住的哭音,随后立马以笑意盖过,说道:
“夫人呐~二十生辰快乐哦!岁岁平安呀~~奴婢给你煮了长寿面,还撒上臊子酱肉。嘿嘿!你快起来啦,别赖床了…”青玉有些惆怅,“奴婢是第一次煮长寿面,不知道口味怎么样?希望夫人喜欢。”
“喜欢。”
屋里的灯亮了,沈雪柠说话间已随意地披上一件鹅黄色大氅。
一出门,唢呐声更是嘹亮,就跟在耳边似的,吹奏之人怕是使尽了浑身力气。
“啪啪啪啪啪!”接着,一声声爆竹声立刻响起,气势极强地掩盖唢呐声。
沈之默笑容纯良,眼睛亮的像是天上的星星,笑嘿嘿地拿着火折子,手中还抱着三盘火炮,眉眼弯弯:“他们吹唢呐,我就放爆竹!多喜庆呐。嘿嘿…这爆竹红彤彤的,炸开像朵花,真好看。”
满地喜红的爆竹碎纸。
青玉忍俊不禁,奉上长寿面。
在爆竹声声中,沈雪柠肿着的杏眸,弯起一道笑意,接过泛着油亮、沾了绿葱的长寿面,浓白的面汤上堆着酱肉,吸了口,满嘴鲜香。
长寿面很长,一根装了整整一碗。
沈雪柠吃的十分满足,眉梢皆是笑意。
一墙之隔外的明镜湖上,似乎有些骚动。
启阳道长做法已有段时间,刚将鸡血印在桃木剑上,插进冰层中,念着口诀,听见了爆竹声,立刻皱眉呵斥。
“胡闹!这是哪里来的爆竹声?故意和贫道作对吗?爆竹声如此喜庆之音,会吓走亡灵,干扰做法,不适合在祭祀大典之上出现。去看看是谁干的?”
众人立刻领命,寻找爆竹声的来源之地。
过一会儿,唢呐声暂停了。
小院中的爆竹声依旧不断地响起,噼里啪啦,声音响亮,满地都是爆竹炸开后的红纸。
沈雪柠捂住耳朵,与青玉站在屋檐下,露出笑容。
看着姐姐笑了,沈之默也笑了。
整个小院一片祥和喜庆,欢笑声此起彼伏。
然而就在这喜庆祥瑞当中,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沈之默茫然地开了门。
启阳道长眉头紧锁,极为不悦,很是反感:“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你们不知道正在举行祭祀大典吗?为什么要放爆竹?”
福安连忙护住沈之默,乐呵呵地赔笑:“误会误会,这纯属就是误会!你们做祭祀,那也不妨碍咱夫人过生辰呀。”
启阳道长翻白眼,一脸你当我傻的模样,半点都不相信:“话说八道!夫人怎么可能今天过生辰?如果真是夫人生辰,侯爷怎么可能特地挑今天做祭祀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