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侯府大门。
一位长得跟朵花似的姑娘,头戴斗笠,斗笠上垂下来轻薄的白纱随风摇曳,遮住了她的容貌,她嗓音又娇又柔,说话声很细:“云管家,是我。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拦着我做什么?”
她身穿麻布粗裙,袖笼里伸出一只白净的手,扶着面纱,露出细长的黛玉眉,小小的樱桃唇,小巧白挺的鼻尖一颗极小的棕黑痣,就是那颗痣显得整张脸更是惹人怜惜。
云管家定睛细看,当即如雷劈顶,惊得久久说不出话,呀地一声拍大腿,几乎喜极而泣:“大小姐!真的是你吗?大小姐啊!侯爷唯一的亲女儿啊!”
站在一棵树后的沈雪柠,看着那张与自己足足五分像的脸,愣了很久。
其实,众人皆知,顾清翊并非老侯爷亲生儿子。
顾清翊十岁谎报年龄参军,屡建功绩,十四岁时被老永安侯赏识收作义子。因为老侯夫人生赵音时难产而死,不再娶妻的老永安侯无子,便待顾清翊如亲子,五年前,赵音十五岁那年,老侯爷死于绝症,乱党为报复顾清翊和老侯爷,将赵音掳走乱箭射入黄河中…
是啊,当初云管家、沉云野包括顾清翊都是亲眼看见赵音被乱箭射入河中,被滚滚的黄河吞噬,摔下百米高的黄河瀑布。
怎么可能还会活着呢?
可这与赵音一模一样的脸和身高,不是她又是谁?!
顾清翊闻讯赶来,站在屋檐下,望着大雨里撑着一支油纸伞的娇弱女子,极受震撼,忽然眼圈就红了一点点。
云管家更是潸然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激动地走过去,扶着赵音:“回家,大小姐,咱们回家!进家里说。”
顾清翊侧身让开一步,拉回理智,打量着眼前女子,并无任何易容痕迹,那就是真是的人脸,真的是赵音…
赵音举手投足间优雅极了,动作也好看,右手执伞,左手指尖微微提着裙摆上台阶,一步步走进侯府大门,看到顾清翊时,她抿了下嘴,红着眼哽咽道:“哥哥,瘦了。”
“没瘦。”顾清翊干瘪瘪地笑了声,他背在腰后的手微微发颤,与赵音并肩而立朝正厅走去,“快五年了,我以为你……”
赵音打断他。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是不是觉得很突然?当年我被射入河中,顺流滚下瀑布,我也认为自己必死无疑,哪想,顺着河流飘了一天一夜,被山中的老夫妇救了。我伤的重,在床上躺了三年多,山区闭塞,老夫妇不识字,也不知道京城在那里,我都是今年养好伤攒够盘缠才回的京城。”
她语气轻松,眼神透着辛酸,却被她简单的几句话盖过,停在一众家仆中很不是滋味儿,有跟随老侯爷的老仆人们,纷纷红了眼抹眼泪。
不用想,都知道她这几年吃了很多苦。
顾清翊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二人比肩同行,路过蓝花楹书旁时,沈雪柠回神,脚尖仓促地改变方向朝后面躲了躲,顾清翊的白月光回来了,顾清翊的心上人回来了,正主回来了,她……看着比肩而行的人,突然发现自己好多余…
沈雪柠红了眼,正准备转身离开。
“这位是……”赵音语气有些惊讶,观沈雪柠穿着打扮,不会是仆人婢子,梳着妇人发髻,似乎对侯府很熟悉,她有个不好地预感,懵懵懂懂看向顾清翊。
沈雪柠也停住脚,看向顾清翊。
顾清翊道:“是我夫人。”
“你……你夫人……?!”赵音霎时脸上雪色褪尽,指尖用力攥紧伞柄,迅速反应过来,淡淡笑道,“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沈。”沈雪柠道,“沈雪柠。”
“那便叫你雪柠姐姐好了。”赵音深深看她一眼,微颔首算是打了个见面礼,嘴角勾起一丝自信的笑意。
沈雪柠脚尖发紧抓住地面,微微一笑,咳嗽了声,略有些仓促,“我身体不好,就先回院子,不打搅侯爷和大小姐叙旧。”
说完,沈雪柠像失了三魂六魄似的,转身僵着身子,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走了。
府上绝大部分人都很高兴,因为老侯爷唯一的女儿回来了!
只有沈雪柠一个人,略有些失态,莫名难过罢了,她是这府上最多余的人。三个月,只要三个月,她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赵音回来了,她长得真的很好看,难怪侯爷忘不了她。沈雪柠一路上胡思乱想,就连自己怎么回的听雨阁都不知道。
如行尸走肉般,看着形单影只又孤僻。
*****
正厅。
顾清翊与赵音各坐一边,与赵音阔别多年,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话说,除了必要的寒暄与久别重逢的问候外,好像也找不到多余的话题。
千言万语,归纳为长叹一声:“活着回来就好。”
这样,他就无愧于地下长眠的养父了。
没人知道顾清翊没被老侯爷收养之前过的什么日子。
顾清翊自幼流浪在外,吃百家饭长大,三岁被土匪抓去当看门狗,关在狭□□仄的狗笼里时刻监督官兵突袭,那狗笼就两尺高,他长到五岁时,关在里面连身子都站不直,吃的是剩菜馊饭,在笼里吃喝拉撒睡关了五年。
白天偷看土匪练武学招式,晚上看大门。直到官兵扫荡匪寇,他才随难民一路逃到江南谎报年龄参军。
他是军营里出名的怪小孩,从不说话,眼睛幽狠的像野狼,时时提防着别人;十岁的他,战戟都比他高,一上战场,拿着刀杀就红了眼,满脸都是血,他把敌人全看成当年关他的土匪,拼了命的杀敌,建军功。
后来,老侯爷养他陪他供他读书,传他候位,教他为人处世。
是老侯爷,让他从一个怪物,变成稍微正常了点的人。
思及老侯爷教养之恩,感触颇深,顾清翊双眼发红,沉默良久,指尖微微战栗举起杯盏,喝了口热茶。
“你还是和以前那样,不爱说话。”赵音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目光深深,像是透过旧时光在看他,“五年了,清翊还是没变。”
“啊不,你也变了。”赵音嗓音婉转,轻轻道,“你娶了妻子。那位雪柠姐姐,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喜欢啊?居然会让你娶她。”
顾清翊不说话。
赵音也喝了口茶,热茶中升起的腾腾热气,隐没她略有深意的杏眸。
“我晓得你为什么娶她。”
顾清翊还是没说话。
赵音嗳了声,望着屋檐尖角挂着的雨丝,看着青灰色的阴雨天,不经意道:“那你娶了她,还怎么娶我啊?”
顾清翊蹙了眉,这回,他说话了:“阿音,我待你如亲妹。”
“五年前你就是这么说的。”赵音道,“你既然对我没心思,又怎么会娶一个和我有五分像的?”
顾清翊捏紧茶盏。
“我当年没保护好你,对你和义父内疚悔恨颇深。娶她之事,也另有内情。在我娶她的前几个月里,我确实把她当做你,后来,我知道她不是你,她只是她自己。而我,对你好,因为你是我妹妹,是我义父唯一的女儿。”
“那我回来了,你可以把她休了,娶我。父亲临终前有托付你,好好照顾我的。”赵音嗓音很平稳,那语气就好像是在说今天中午吃什么饭,透着势在必得。
“照顾你,也并非就是娶你。”顾清翊没想到赵音一回来就会提这件事,他目光低沉,“我于女子而言绝非良配,我性格冷漠,对谁都一样,对妻子也这样。你当我妹妹,我可以极力庇佑你,你当妻子也不会幸福。”
顾清翊脑海里闪过沈雪柠,有些恍惚:“或许,谁做我妻子,都不会幸福。”
“这话,和五年前一字未变。”赵音慢慢悠悠唉了声,眼里冷了些,“我晓得你,你眼里只有事业事业事业。”
“也难为你了,居然会娶妻。”赵音哑然失笑,“我本来还蛮羡慕雪柠姐姐的,但后来看到她与我五分相似,又是你的妻子,忽然就释然了。你就是喜欢我,你就是对我恋恋不忘,你还不承认。”
“好啦。我现在要回屋子歇会儿,我好不容易才回到家,我吃了好多的苦,清翊你也不晓得说些甜话哄哄我。”赵音故作娇嗔,站起身,远远地便看到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大喊。
“大小姐!大小姐是我!”云嬷嬷一瘸一拐,老泪纵横地扑过来,跪倒在赵音的脚下,磕头。
赵音微眯眼睛,疑惑地打量云嬷嬷片刻,忽然尖声叫喊:“奶娘?奶娘您腿…腿怎么瘸了?是谁做的?”
云嬷嬷言语犹豫地瞥了眼顾清翊,连忙道:“不打紧不打紧,就是瘸了而已,幸好没死。您没在,老奴还不如去死了好。”
赵音看出了云嬷嬷的言辞闪烁,沉下气来,招了几个以前服侍她的贴心婢子,朝兰月阁走去,再三问云嬷嬷。
云嬷嬷这才将所有事情说了出来。
“是夫人嫉妒您在侯爷心中的地位,故意整我,让侯爷打瘸了我的腿!我是您的奶娘,有时候稍微犯了小错,她就对我又打又骂,恨不得扒我皮…”末了,云嬷嬷擦了擦泪。
“还有这等事?”赵音扶着云嬷嬷进了兰月阁。
云嬷嬷咬牙启齿,一副受害者模样:“她算什么侯爷夫人?!老侯爷只有您一个嫡女,收了咱侯爷做唯一的义子,你们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鸠占鹊巢,妄想当一辈子主母!当年谁不知道侯爷对您照顾有加?咱侯爷那么冷心冷情的人,又何曾照顾过几个人,那么照顾您还不是因为喜欢您?这下您回来了,沈雪柠就该滚出去了。\\\"
赵音也晓得云嬷嬷或多或少添油加醋。
但是没关系,云嬷嬷是她的奶娘,敢动她的人,就是动她,她既回来了,自然是要拿回侯府管理权的。
赵音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纤细指尖有节奏地敲着桌面,笑了:“等我换身衣裳,再去捡些礼物,陪我拜会拜会这雪、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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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食过晚饭。
沈雪柠坐在院中的青竹下,目光寡淡略空:“青玉,你这些时日就陆陆续续收拾家当吧。”
“别啊,夫人,收拾什么家当?您和侯爷还没和离呢,一日不离就一日是夫妻,就算大小姐回来了,那您也是夫人嘛。您要对自己有信心,您才是主母…”青玉劝到最后,自己都没底气,满脸愁云惨淡。
站在听雨阁门外的赵音,微顿脚步。
云嬷嬷冷笑,道:“大小姐您听,她就是存了要当侯府主母的心,简直是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