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音听后,轻轻笑了下,也不搭话,素手直接推开听雨阁大门,砰地一声,走入院中。
与其说走,不如说是闯。
沈之默被砰地一声吓得直接从板凳上站起来,环顾四周:“谁?谁不敲门就闯进来啦,别吓着我阿姐!!你,你你们是谁?”
“闯?”云嬷嬷扬眉吐气,抬高下巴,“这是大小姐的家,一切都是大小姐的,进哪里还需要敲门嘛?”
坐在石桌前正捧着《北山酒经》的沈雪柠,听到这气焰熏天的话,只皱了下眉头,若无其事般坐的端正,气定神闲,指尖翻到下一页,也不说话,跟没看到似的。
她知道,这是赵音宣誓主权的第一步。
赵音进门,并不恼怒,勾起笑容道:“雪柠姐姐。”
叫了她,她这才抬头,回以淡笑:“青玉,先前吩咐你给大小姐准备的茶点呢?端上来。”
青玉忍气吞声地端上茶水与糕点。
“你知道我要来?”赵音继续笑道。
“猜到了。”沈雪柠平视她,目光不躲不闪,气场从容娴静,心平气和。
“其实也没什么。”
赵音将一缕鬓发勾到耳后,巧笑嫣然,“就是清翊给我买了好几个衣柜的新衣裳,他一个男人的欣赏水准自然不如女人好,怎么晓得女人穿什么好看呢?这不,我只有来问雪柠姐姐,清翊给我买的这身裙子,好不好看呀?”
“嗯。好看。”沈雪柠极其敷衍地扫了一眼,不甚在意地低头看书。
就那一眼,怕是连裙子领口款式都没注意吧?
身穿水青色渐变繁复花纹裙子的赵音,脸上完美的笑容出现一丝裂缝,皱起眉头,微眯眼睛:“雪柠姐姐真的有认真看吗?清翊还命人在领口给我镶了十颗珍珠。”
“哦。”
沈雪柠信手拿了一块点心,埋着头翻着书。
“你……”
赵音气笑了下,随后立刻整理情绪,坐下石桌,直接拿走沈雪柠手中的书,亲切地握着沈雪柠的手,唉声叹气,“雪柠姐姐为什么不敢看我的新裙子?是怕看了难过吗?毕竟清翊给我做了那么多新裙子,却没给你做一条。都是我的错,一回来就让清翊破费了。”
沈雪柠扯出一抹笑,并没说话。
赵音满脸歉意,莹白的鼻尖红了,眼圈也落下两滴泪:“雪柠姐姐你受苦了。我知道你这些年很委屈,毕竟侯爷一直把你看做我的替身,实在是很对不住你。他不是因为喜欢你才娶你,而是因为你和我长得像,才娶你,他对你太不负责了。”
沈雪柠不着痕迹避开赵音的手,淡淡道:“侯爷让我执掌中馈多年,我挺忙的,不在意这些。”
执掌中馈!?
中馈是管家大权,能支配府上一切财政,清翊居然让这个女人执掌中馈?!
赵音脸上僵了一下,咬紧后槽牙:“雪柠姐姐真是乐观…”
“既然大小姐回来了,我就把执掌中馈的府印,现在归还你。”沈雪柠起身,进入屋里端出一个大红色木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是方方正正烫金的印章。
沈雪柠一个即将要离开的人,根本不想再为这侯府劳心费力了。
顾清翊的赵音回来了,沈雪柠连根草都算不上吧。
赵音笑笑,心道沈雪柠还挺识相的,知道就算不主动交出府印,也会早晚会被她夺走,点点头:“却之不恭。”
“明明是物归原主。”云嬷嬷嘟囔道。
青玉积了一肚子的怨气,无处释放,看着云嬷嬷那嚣张的背影,恨不得龇牙咧嘴上去咬她的肉!
待赵音等人走完。
“夫人,您怎么把府印给她了?”青玉连唉三声,哀其不争。
沈雪柠合上了《北山酒经》,手不知觉用力地压在书籍封面上。
“我即将离府,不想生事,大小姐看上去温婉,却是绵里藏针之人。我主动辞交府印,是想告诉大小姐,顾清翊和侯夫人位置,我都无意与她争。我在沈府见过太多明争暗斗,我怕接下来的三个月会出事…”
一股隐隐的不安,在心底深处蔓延。
青玉将院门关死,与沈雪柠悄悄说着贴心话,“夫人您会不会多虑了?”
沈雪柠秀眉微蹙,指尖拨弄着桌上的盆栽花:
“老侯爷忠勇仁德,都说大小姐被老侯爷夫妇教的更是知书达理、善良宽容,可今日,观她言行举止,是示威也是挑衅,眼泪说哭就哭,很擅长伪装,不似传言中那么好相处。她在外面四年,性格被其他环境改变也说不定。”
她回来了,她还是顾清翊心上人,必然是要做正妻的。可我现在占着侯夫人的位置,她难免对我产生怨怼与猜忌,使计谋对付我。我不如早些离开…”
早些离开。以免生事。
免得陷入无妄之灾。
思至此,她目光坚定了几分:“随我,去着浩铭轩找侯爷。”
青玉登时就泄了气,拉住沈雪柠的袖子摇晃着,百爪挠心般替沈雪柠担忧,急出哭音。
“夫人,您要去找侯爷拿和离书?可您一个女子,在家里不受宠,又被和离了,外祖父还是那样的人!您离开侯府该去哪里?您以后怎么办…人活在世上是要吃饭要睡觉的啊,离开侯府您吃哪里睡哪里?您在侯府至少衣食无忧,离开侯府…前程堪忧,未来多舛啊!”
沈雪柠定定地看青玉,摸了摸她通红的双眼:“不哭。我都没哭,青玉别哭。”
青玉轰然跪在地上,抱住沈雪柠的小腿,哭的抽噎:“我是担忧夫人的未来啊!请夫人三思…若夫人真的决定要和离,青玉就算是死也要跟着您。若您和离了,就把青玉发卖到黑市吧,能换几十两银子,您攒着点用,做些小本生意,就能养活您和之默公子…”
青玉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满心满意为沈雪柠考虑。
沈雪柠心生感动,双眼微红,扶起她,为她擦眼泪,安慰道:“乖。不哭了。我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你和之默和福安。我不会也不可能把你卖掉。”
这是陪她二十年的人啊,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怎么可能卖掉?
沈雪柠走在前头,先跨出了院门:“跟着我,去浩铭轩吧。”
青玉看着沈雪柠坚定的背影,拿袖子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她尊重她家小姐的决定,极其努力扬起一个笑,从改变称呼开始支持沈雪柠,眼角挂着泪丝,喊道:“小姐,我陪着您!”
听到这声小姐,而不是夫人。
沈雪柠眼圈红过一瞬,是了,她做什么青玉都会无条件支持她。
二人来了浩铭轩。
这一路,沈雪柠走的缓慢。
浩铭轩,沈雪柠抬头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三个字,往常她是不太来这里的,怕打扰顾清翊处理公务,每次来都是煲着汤送到他手上。
炖过粉藕炖鱼、排骨玉米汤、乌鸡莲子汤等等,想起莲子汤,她亲自采莲时还落过水染了风寒,病气入肺,养了好久的病,现在身体才好了些。
她曾煲了三年的汤,在这条路上走了三年。
“叩叩叩……”
沈雪柠神情有些恍惚地敲门,一下又一下,像是叩在了她的心上。
“进。”
书房中,顾清翊头也不抬地批阅军中折子,手执着毛笔写下一行行遒劲有力的字,感觉来人没说话,他皱着眉道:“什么事?”
“是我。”
顾清翊手中的笔停了下,头也不抬继续写折子,忙碌道:“汤放在桌上就行。”
汤?哦,他以为自己是来送煲的汤。可惜不是呢。
“侯爷。我有一事相求。”
沈雪柠看着傍晚时刻,明亮的油灯下,男人忙于工作的身影,一头墨发用玉冠束着,人颀长又瘦,瘦而有力,坐在那里,气场便很威压人,她目光缓慢地一寸寸描绘顾清翊的面容与身量,目光柔和,像是裹挟了点点不舍。
她静默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深呼吸一口气,像是在用某种仪式,与眼前的男人做告别。
这个男人,于女人来说确实有足够的魅力。
他英俊且面如冠玉、上进努力,且位高权重治国□□、是百姓心中的英雄,除去对人足够冷漠外,其他的叫世人挑不出错处。
“什么事?”顾清翊道,“你可以直接开口。”
沈雪柠失望地笑了笑,转而释然,嗓音苦涩缓缓道:“和离书。我想现在就离开了。“
是不会回头的那种离开。
顾清翊笔走龙蛇的手忽然一颤,毛笔便抖了下,在纸上慌乱划出一道斜线,他喉结微动,沉默了下。
二人又沉默了。
顾清翊没批阅折子了,脑海里嗡嗡作响,不断响起先前那句:我和你圆房,并不是熬不住,是怕熬过后不孕。我要给别的男人生孩子,怎能不孕呢?
他紧攥着笔杆似乎没心情批折子了,破天荒的,他也笑了:“那么着急和离,连三个月都等不了?是赶着给下一个男人生孩子?”
沈雪柠脸上闪过屈辱,咬唇一字一句道:“侯爷可以说尽难听话羞辱我,没关系的…我可以接受,只要您把和离书给我就可以了。”
“沈雪柠,当初你爹逼着你嫁给二世祖的时候,不是很乐意与我交易成婚吗?既然签了协议,就该有点契约精神,还差两个月零二十五天,少一天都不行。”
顾清翊从抽屉的暗格中拿出一张有些旧的协议书,上面写的便是契约成婚的事:他娶她,帮她躲开纨绔嫡子,她嫁他,帮他避掉锦乐公主,婚期四年,期满时和离,而后嫁娶各不干扰。
他紧紧地盯着沈雪柠,把那张协议书,按在桌上推过去:“好好看看。”
沈雪柠拿起协议书,微微咬牙,下刻,她鼓足勇气,深呼吸——
“刺啦”声。
她不假思索地撕掉了协议书,然后洒在了地上,唇畔勾起一丝冷笑:“现在没有协议了。”
顾清翊眼里闪过惊诧,从来没想过,乖顺的沈雪柠居然会撕协议,他一直记得自己这位妻子,安静温柔,像是没有爪子的猫。
“既然没有协议,那我也没有必要签和离书了。”顾清翊气的心跳加速,咚咚咚地像是要跳出来似的,“你离开侯府,吃什么住哪里有钱花?我看你是找好了下家,不愁吃喝才急着和离!那个男人叫什么?”
其实从她说要给别的男人生孩子开始,顾清翊就怀疑沈雪柠喜欢了别人。
“顾清翊!”沈雪柠笑容全无,攥紧袖尖的手指不可遏制的发颤,整个人如筛子般抖的厉害,气的落下一行泪,“你对我没有感情,我早一天离开侯府,对你也不是坏事。你的赵音回来了,我着急给她腾位子,你还困着我做什么?”
“腾位子啊…”
顾清翊手中的笔杆不知觉被捏断成三节,他微眯眼睛,语气颇有几分怒,“你觉得我信吗?沈雪柠,只要你说,你新找的男人是谁?我就给你和离书。”
他被气得不再冷静,甚至难以控制情绪。
心被气得生疼生疼的,能把他气成这样,这个女人能耐大的很。
顾清翊很多年没有这么生气了,断裂的笔杆碎渣扎的手指流血,他也不知,只是目光如炬盯着沈雪柠,在等她的回答。
“只要你签了和离书,我就告诉你他的名字。”沈雪柠气笑了,声音不稳。
她知道顾清翊很讨厌惹怒他的人,如今他怒火中烧,想来更厌恶自己了吧,可只要沈雪柠决定放下了,便不会再管他开不开心。
也不会再像曲意奉承。
小心翼翼哄他处处谨慎地装乖付出三年多,她累了。
“你果然找好了下家。”顾清翊点头,勾起冷笑,一把攥住沈雪柠的手,“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洁身自好?你就算与我是表面夫妻,那也不该在婚姻期间就找其他男人吧。沈雪柠,你…你…你……”
他气结,气到极致,却找不出话骂沈雪柠,看着她一行行的泪,冷笑肆意:“哭什么?都找好下家了,给我带绿帽子,你还很委屈?”
沈雪柠双眼通红,倔强地抬头看他,直视他,心碎成捡不起的渣子,一字一句,坚定且缓慢地开口:“如果你不想毁掉我对你最后一点点的好印象,现在…和离吧。”
她看不透顾清翊。
注定要和离,早两个月又算什么?何况他的赵音不是回来了吗?哦,他一定是在意她在床笫之间说的那些话。她想起来了,顾清翊一向是占有欲极强的男人,就算是表面妻子,那也不能容忍她心里想着给别的男人生孩子。
“好。和离!”顾清翊松开她。
高大的身子轰然坐在椅子上,颇为烦躁地揉着太阳穴,指了指累积成小山队的折子,语气冰冷无比:“看到吧?我有正事忙,不像你天天没事。我忙完了这些,明天晚上就给你写和离书,你后天就走!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沈雪柠被呛,脸上皆是愠色,她亦是冷笑着,一点不认输的,用同样冷若冰霜的语气:“侯爷一诺千金,还请做到做到,给了和离书,我连夜就跑,不会待到后天。既然到这个份上了,我就告诉侯爷吧,其实我老早就想和离了,一刻也不想多待。和离后,我就告诉你那个男人是谁,他有多么的好!比侯爷好上千百倍。”
说完,沈雪柠浑身颤抖如筛,流泪满面,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顾清翊眉头皱成川字,脸色铁青,看着几乎快跨出门槛的女子,大喊道:“沈、沈雪柠,你…你…你…你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