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镇抚司这几天非常消停,原因是陆大人最近得了疑心病,他总觉得有人在背后嘀咕他什么坏话。众人都很识相地不去撞这枪口(陆炳:你看什么看?),着实让陈总帅宽心不少。
陈寅与陆炳的父亲早年相识,两人同为兴献王府的旧人深受当今皇帝信赖,陈寅待陆炳自然比寻常人更宽厚。厅堂里如今空荡荡只有他二人闲坐,头顶上还挂着块大匾子,上面用不知该说是神妙还是拙劣的笔迹写了四个大字:老实交代。
不慌不忙呷了口热茶,陈寅靠在椅背上望着陷入沉默的陆炳。
“怎么,是不是老觉得这幅字很碍眼,很想摘了它啊?”
陆炳斜眼一瞟,过了半晌轻轻点头应了个“是”。
“嘿嘿,再怎么说都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摆在这儿的时间比你长了三辈子,想摘?等你坐上我这位置再说吧。”
“大人说笑了。”
陈寅随意摆了摆手表示莫要太严肃。
“对了,文明啊,这阵子我好像听说你们那儿审了个新来的犯人挺有意思,不仅没被赵主官那张脸给吓住,还大着胆子给你起了个绰号叫什么......什么来着?”
陆大人脸上写满了“敢说出来就砍了你”的警告,可惜这阵威压犹如风过柳梢,陈老头没当回事,继续乐呵呵地喝他的茶。
从陈寅执掌锦衣卫算起也有些年头了,在他的任上锦衣卫被整肃得颇有规矩。陆炳性子孤傲,但在这位长者面前依然表现得很谦恭。
父亲平日里就提醒过他别被陈大人给糊弄了,他可不是靠当好人坐稳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的。这老头则似乎认定将来自己的接班人非陆炳莫属,和陆炳打好关系对他的晚年有益无害,二人对此心照不宣。
一股穿堂风吹过,陈寅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回大人,是有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原以为是松县贩卖人口一案的人证,但细查之下却发现阖县上下共计五千七百六十七——”
“六十五。”
陈老头眯缝着的眼睛睁了一睁。
“是,五千七百六十五人,却找不出一个能和她对得上号的。”
陆炳一边答话一边心中怒骂:老贼原来心如明镜,还成天吃饱了没事干装老年痴呆来消遣人。
“大人既已知全情,还请明示该如何处理此事。”
心里虽然在骂人,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陆炳颔首做出副请示上级的模样来,陈寅搁下茶碗,双手拢在袖子里忖了一会儿才开口。
“文明啊,这事儿你别管了。”
陆炳没接话,等着陈寅作出解释。
“松县这地方离咱们远,山沟深,住的人口又混杂,一年下来丢个把人也是正常的。你说你们抓的那姑娘户籍里没有记录?这我可不信,你让人回去再着实审一次,兴许她就想起来了呢?但也不要太实了,姑娘家怪可怜的。”
“至于前后黄册记录不一的事,显然地方上有猫腻,你把这事儿提给三法司去就算结了。”
陈寅干咳一声表示就这么定了,又优哉游哉提起了茶碗。“表面上看起来没发生的事,就是不存在的事”,这是陈大人一贯的为官哲学。
此时此刻,莫菲正卧在一堆“着实审”里犯着迷糊,陈大人的金口玉言还没来得及传达落实到基层,一来一回的时间差恰好让她免去了好几顿毒打。低烧伴着耳鸣一并退去,让莫菲混沌的脑袋清醒了一些。
“我这是睡了多久......”
莫菲撑着床板努力坐起身来,只是手臂还颤抖着使不上劲。
“醒了?不多睡会儿?”
房间里还有个小哥正笑嘻嘻地看着她。他手里摆弄着一把匕首,眼睛却毫无顾忌地落在莫菲身上。
“起来了起来了,还睡?再睡他们就把我抛弃了。”
她倒没忘自己在玩密室逃生。
“哎对了,这是你们的休息室还是怎么的?搞得很有特色啊。”
“休息?没懂你在说什么。”
说话的当口小哥脸上仍是挂着笑,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小髻,跟身上那套样式古板的黑衣不怎么相衬。
“都听大家说你胆子大我才来看的,没想到是真的有胆量。”
小哥仿佛真心很钦佩地竖起了大拇指。
“今天就由我来看着你,我叫顾淮青,你叫我小顾得了。”
这个人不知怎地让莫菲觉得很亲切,依稀感觉像是个邻家小兄弟一样。顾淮青抬抬手示意莫菲站起来。
“姐姐,精神好点了?请这边走吧。”
“咦——你这人,好客气呀......”
莫菲很少见到这么殷勤的店员。房间里还是只有一盏小烛灯,她几乎是摸着黑扶墙站了起来,手拨过悬挂在墙上的铁器发出叮呤当啷的脆响。
“小心点,那个可锋利了。”
顾淮青关照了一句,莫菲忍不住提起桌上的烛台凑近了细看。
“嘶。”
她倒抽一口凉气。
“嗯?是不是——”
“你们这儿的道具做得好棒呀!”
有那么一瞬顾淮青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就算在这黑屋子里也能看到资深密室玩家莫菲的双眼里绽出的那两小朵光芒。不顾利刃割手的危险,莫菲欣喜地取下了一柄钩子捧在眼前细看。
“啧啧,这刃口快的,喔这个柄上的布条是你们自己缠得么,握着很舒服哦!”
“姐姐很懂行嘛,我们这儿的东西就是讲究经用,久握也不累着手。”
小顾的嘴角咧得开了些,若说刚才是礼节性的笑容那现在倒像是真心实意有点开心了。
“这个鞭子......啊,还是浸过水了的,呀——”
完全当成在游览冷兵器道具博物馆,莫菲在房间里兜兜转转地拿起这个看看摘下那个瞅瞅,时不时还点评一番,那样子像极了一条咸鱼在参观厨房和砧板。
“你们很会玩嘛。”
莫菲试探着坐进一张带着镣铐的椅子,顺手把铁铐扣了上去,伴随着“喀嚓”一声金属音铐子严丝合缝地贴着手腕锁上了。
“......”
刚推开房门的陆大人彻底无语了。
他几欲抬手揉揉眼睛,碍于下属在场还是强自克制住了冲动。边上的小顾规规矩矩地给上司鞠了个躬。
“这年头还有人主动自己铐自己的吗?”
陆炳转头看向顾淮青,淮青无辜地耸耸肩膀。
叹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二口气,陆柄搬了张板凳坐到了莫菲的面前。莫菲这会儿也缩在椅子里很老实地看着他,三人杵在密室里没一个人开腔,陆炳觉得现在自己连好好问话的心情都没了。
“你老盯着我看干嘛呀?”
莫菲被他看得有些心里发慌。
“淮青,出去逛一会儿。”
“是!”
顾淮青响亮答应一声,转瞬间就闪得无影无踪。莫菲把注意力转向了陆炳,现在房间里只剩他俩了。
“这位姑娘,既然你认得我,我就不用再报家门了吧?”
陆炳伸手去够椅子扶手上的旋盘,久未亲自上刑了手法生疏不少,只顺手一旋,椅子上的铁环就向里陷了一段,痛得莫菲惊叫了起来。陆炳皱了皱眉眉头将铁环拧松半圈,平时审问的都是些糙汉习惯了下重手,头一次审女孩子还真难把握分寸。
“我们从头开始说起——据我下属所言他们是从松县千里迢迢把你带过来的,你我素未谋面,为什么你会认得我?”
莫菲真地很想说凭我多年解谜经验这点答案猜不出来吗!但陆炳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她就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人面前不能随意造次。
“呜——就是,就是,你先把这个手铐松一下啦手都要勒出血了啊!”
说着她用力扭动身子挣了几下,不愧是南镇抚司专用来对付刺头的刑具,椅子连手铐并木腿牢牢扎根在地上,晃都不带晃一下的。
陆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用沉默回应她的抗议。
“有什么难的啊?你这人,写个松字写半边儿,这么露骨的线索我都猜不出来吗?你们给的导游手册我看一遍就背得下来,剧情人物里只有陆炳的爸爸名字里有个松字,那你不是陆炳还能是谁,啊?你这一出不就是学的林黛玉嘛!”
“林黛玉?什么人?”
陆炳对于人名很敏感,不自觉地掏出了怀里的小簿子和木炭来。
“哈?红楼梦没读过的吗?文盲啊!”
废话,现在明朝哪来的曹雪芹。
看来这姑娘神志还是不大清醒,陆炳略感失望地放下了手中的炭块,木炭虽然方便随身携带,可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弄脏双手。莫菲气呼呼地看着她,眼中尽是对蛮夷的抗议和鄙视。
隔了好一会陆大人才开口说话。
“你还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罢了,给你看样东西,看看你能不能想起点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