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莫菲来说站在地面上自由地呼吸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阳光透过五百年的岁月斜照在身上投落一片影子,盘在覆着青苔的石阶上曲曲折折绕了两个弯儿。总算摆脱了镣铐的束缚,莫菲这会儿不敢再乱说话,揉揉手腕努力跟上陆炳的脚步,时不时用眼神无声地控诉对方的暴行。
所以她也没空去想为什么这边的天空透亮得非同寻常。
陆炳留意到她赶得吃力便放慢了脚步,二人几乎肩并肩地向前走。
陆大人又开始纳闷:在南镇抚司里向来是他走在前头,别人只有跟在后面的份儿,怎么今天这个人一点阶下囚的自觉都没有,像逛自家花园一样一点都不客气?碍于对方是个姑娘,陆炳想了想还是由着她去吧。
“哎?你们要绑架我到什么时候啊?怎么我一醒过来周围都变了样,这是什么地方呀?”
绑架二字咬得特别响亮清楚,莫菲装作东看西看的样子心里巴望着能有热心市民注意到这边的不对劲,最好能帮她报个警。
“锦衣卫驻所里不许高声喧哗。”
陆炳习惯性地斥责了她一句,倒让莫菲觉得哭笑不得。
“去去去,什么锦衣卫,Cosplay有瘾啊?锦衣卫住的地方有你们这么寒碜的吗。”
仿佛应和着她的话似的,一只黑猫突然从阴影里蹿上墙头,爪子扑地蹬下一小片瓦落在二人脚前。黑猫弓起脊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旁若无人地蜷着身子打起了盹。
“锦衣卫的银子不使在这儿。”
陆大人摇了摇头,但还是多看了那矮墙一眼。
日后各位砌墙砌得要死要活的锦衣卫同僚们看过来,你们要找的万恶之源就是她了。
热风夹着沙吹迷了莫菲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所在的地方简直跟家乡不是同一个气候。好在陆大人不知何时又走在了前头,宽阔的肩膀和脊背替她多少挡了点风沙。
莫菲小心地戳戳陆炳。
“哎,你说你们这儿不许喧哗,那现在这大喊大叫的都是些什么人?”
她说的是远处校场传来的阵阵呐喊声,整齐划一,杀气腾腾。
“一会儿你自己来看。”
嘿,还给我卖关子!
莫菲不示弱地加快了脚步,两人一言不发穿行在偌大的锦衣卫驻所里,惹来一片好奇人士的围观。
路人甲:陆大人今天是怎么了?
路人乙:没听说啊,看样子好像在和囚犯......竞走?
由于近期南镇抚司闲来无事,一点小新闻很快就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陆大人请。”
两个卫士肃立在通往校场的道旁静迎长官的到来,这两尊都是体格魁梧的冷面汉,致意时声音既不刺耳也不飘忽,执勤时目不斜视,手不离腰上的佩刀。
这下倒有点意思了,连一直赌气不吭声的莫菲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们身穿的制服比通常古装戏里的华丽得多,裁剪得当的布料衬得本就精悍的肌肉更加惹眼。颔首、推门、撤步让道,这两个卫兵举手投足仿若彼此的镜像般,浸透着从自律和苦修中诞生的美感。
莫菲有点失神地往前走着,眼前的画面有些脱离现实,让她禁不住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正身处明朝。
“一会儿他们又要喊起来了,你留心点儿。”
看着莫菲的样子陆炳觉得怪有意思的,多提醒了她一句免得一会儿又被吓到。
“什么呀,我胆子有那么小的嘛。”
一句话又激起了莫菲的叛逆心,这位囚犯兼游客昂首挺胸几乎是小跑着往前冲去。飞扬的尘土散去,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楚起来。
“嗯,接着往前走啊。”
陆炳笑了。
“呃,你们这阵仗有点......”
“有点什么?”
莫菲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看着泰然自若的陆炳。
“搞得也忒凶残了吧!”
满场侍卫手执漆黑木棍,脚踩革靴,齐声高呼战号。陆炳轻轻地抬起右手,百余号人一声怒吼,收起木杖站成方阵,整片校场霎时沉默如磐石。
偶然间的玩心占了上风,陆炳轻声怂恿着莫菲快点往前走。
“你不是胆子很大嘛,接着走,他们又不会打你。”
“哼你你你这个人不要陷害我啊!”
嘴上说得底气很足,莫菲这下可是真的心虚了。
“嘶......”
“好了,再楞在这儿就真没完没了了。”
陆炳不再和她拖泥带水,隔着一步之遥做了个虚托她手肘的动作催她快走。
“那大人您先请,没病走两步,走两步。”
陆炳心里暗想:这下倒学会讲礼貌了。
莫菲心一横,干脆甩开大步猛着往前走。面前的人墙自行为他们让出了通路。居后的卫士们同时退了一步,通道两侧的卫士旋踵侧身相对而立,依次向经过的两人行礼致敬。一旦他们继续向前走,先前的队列立即恢复了原本阵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挑不出分毫瑕疵。
锦衣卫,天子仪仗,诚哉斯言。
莫菲现在听话多了,亦步亦趋跟在陆炳身后。
“大腿啊——”
她小心翼翼来了一句。
“你说什么?”
“行行行,陆大人,陆大人。”
莫菲马上服软,锦衣卫们的啸吼声犹在耳畔,没用几分钟她已经在心里把大到刑法小到地方治安管理条例里的内容琢磨了个遍,好像都拿这帮人没办法。
这是在做梦吗?
她悄悄掐了一把大腿,疼。莫菲自问是个头脑好使的人,眼下却止不住地怀疑自己到底身处何方。全然陌生的环境,自称是明朝官僚的陌生人,凶悍又训练有素的锦衣卫,更别提来时那件阴暗潮湿挂满刑具的囚室。难道我真是穿越了!?
越想越是心惊,先前的种种情境逐一浮现在眼前,莫菲一点点接近着事实的真相。
木质门轴转出吱声轻响,打断了莫菲的联想。不知不觉她已被陆炳带到了驻所僻静处的小院子,这里比先前清净不少。院子里长桌排得比人多,桌板上的书卷一摞一摞码放规整,前面各摆了一块写着字的小木签。
“我们到了。”
陆炳也舒展了一下筋骨,在下属面前总要端着架子久了也累人。怪就怪陆大人仕途太顺,少年得志,许多与他共事的同僚都是和其父平辈的老资格。想要不被他们轻视陆炳就要无时无刻绷紧自己的神经,决不能让他们小瞧了自己。
这一放松下来他才注意到莫菲也在打量自己,此时周围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两人这才算客客气气地独处了一小会儿。以陆炳的见识倒不至于真觉得一个胆子大点儿的姑娘就能有多稀罕,只是没来由地有了点儿宾客间带着分寸的亲切感。
“让你走了这么多远路不为别的,是要让你替我看看这些册子。”
陆炳轻轻挥手示意莫菲看向那些档案。
“看什么看,我又不懂......”
莫菲咬了咬嘴唇探头扫了眼那些册子,凑近一闻还带点淡淡香味。
“是,这本吗?”
她顺着陆炳手指的方向看,账簿封面上标记着松县的字样和抄录的年份,陆炳点了点头。
“看什么呢,这些跟我又没有关系。”
“错了,大有关系。面前的这些就是你家乡的户籍记录,你来认真看一遍,告诉我里面有哪些人你眼熟。你刚来这里的时候一直在说胡话,看到同乡人名字兴许能让你想起点什么。”
不敢违逆陆炳的意思,莫菲硬着头皮开始在纸堆间漫无目的地寻觅。做财务积累的时间久了她对数据资料方面的东西天然地带着敏感。
“上面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啊。”
陆炳不为所动,她只能勉强自己再认真看一遍。
“这个......”看了好一会儿,她不太确定地指出其中一页上的某个名字,“按理说应该是我吧?”
“哦,为什么这么说?”
陆炳揣着手悠然看着下属们在院子里忙活。
还不是你们一厢情愿说我是那个谁谁谁嘛,莫菲心下腹诽。
埋怨归埋怨,她还是细细给陆炳解释了一遍。
“这些册子应该就是明......你们的人口记录吧?然后这个松县有五千多个人,姓莫的人家才五户,两户人家有女儿,其中一户的按年龄算现在该是三十五岁,肯定不是我嘛,那只有剩下那个年轻的像样点儿了。”
“不错,继续。”
陆大人眼都没眨一下。
“然后这家人也很奇怪,母亲嫁进来的时候我核对了时间,一看同年他们那片地方出嫁的人家里和这个母亲条件相符的,个个年龄有四十多岁,错得也太离谱了吧。”
听到这里陆炳略感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么这里面有哪个人是你认识的呢?”
“一个都没有。”
“岂有此理。所以按理说你应是这户人家的女儿,但你的母亲不是你的母亲,这个村里的人没一个和你有关系。我派了下属去蜀地照着户籍千里迢迢把莫家女儿带过来,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人。”
陆炳围着桌子走了半圈,轻拍两下面前的资料。
“给你看的这本是我们司里的师爷们已经摘抄过一遍的版本,所以你能一眼看出来哪些地方前后矛盾。可光松州一个县的黄册里掺的假已经是车载斗量数不清,我抓了你们,咳咳......”
说到这儿陆大人突然觉得有点不妥。
“嗯,请你们这些当地人来并不打算拿你们怎么样,只不过想让你们协助着找出哪些有问题的地方。虽说在你身上发生的谜团最多,偏偏你又一点忙都帮不上。”
陆炳的声音逐渐放低,他的心思随着话语已经从眼前人的身上飘向了远方。莫菲这时候心跳快出了一个新高度,怎么办!还真是乱入新世界了啊?我一个人落到这地方怎么办啊怎么办......
慌乱之下莫菲眼里看的心里想的满当当都是那堆真假参半手抄册簿,急中反而脑袋也越转越快。说到错账莫菲不止慌,心里还有气,要说错账她可太熟悉了,部门里那几个废宅隔三差五地给她添乱子,年复一年让她磨练出无比坚韧的神经跟条件反射式的纠错技能。
莫菲冒着星星眼望向陆炳。
“大腿......哦不,大人,咱商量个事儿呗?”
“你说。”
“查账这事儿,我在行啊!我可是一个证一个证苦逼兮兮考过来的,我跟你说加班通宵哪家强,哪家缺人我帮忙啊。”
陆大人陷入了迷惑,怎么今天还来个新惊喜?
莫菲无比诚恳地凑到了陆炳面前,虽说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就穿越到了明朝,能不能在这儿成功抱上大腿混下去可全看这场即兴面试的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