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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犬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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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回陆铃来南镇抚司,衙门上下的气氛都如临大敌。

偏厅里的众人赶着趟儿汇报完了事情就一个接一个悄悄开溜了,留下陆炳沈炼和两个姑娘家还在原地说话。陆炳默许他们早退不光是大发善心,也是为了让他们提前去收拾衙门里的烂摊子。

从一出生起陆铃就是被父兄宠着长大的,虽然陆大小姐性子温柔但毕竟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陆炳最不想让妹妹看到自己天天在锦衣卫里干的那些黑活,一听说铃儿到了衙门马上要人来个紧急大扫除。

“哥,走嘛走嘛,都好几天没回家了。”陆铃不住地催着兄长快点出发。

“我这里还有事情没完,你现在这儿坐会儿,我让下面人给你上点点心你先吃着?”

陆大人这时候的脾气格外好。

“我不,坐在这儿多无趣,那你忙着,我要去后院逛一会儿。”

“......那你先喝完这杯茶再走。”

陆家兄妹一边在房间里说些家常话,沈炼便带着莫菲先出去了。一路上莫菲看着周围的景物怎么看怎么陌生,捅了捅沈炼的胳膊肘。

“沈先生,怎么回事呀这里一下子变得好干净。”

沈炼还是很不习惯现代人这种异性间近距离相处的方式。

“好奇怪么?铃儿来了,陆大人不想让她看到那些吓人的场面。”

“原来这人还会体贴别人。”

正说话间两人听到一阵叫骂声,沈炼隔着矮墙探头一看原来是几个侍卫在围殴一个小厮。

“喂,小声着点打,陆大小姐要经过了。”

沈炼低喝了一声。

众人皆知沈炼是陆炳心腹,虽然他没有官职也还是很给他面子,落拳的力道缓了几分。

“你怎么就不劝人家住手啊?”莫菲看不下去了。

“莫姑娘有所不知,那个小厮是异邦贩象的商人,看样子是做事马虎没把大象给照顾好所以挨了打,这打挨得不亏。”

“诶你们这儿还有大象?”

大明朝真是处处都有新发现,莫菲还是第一次知道官府里还养着大象。

“锦衣卫负有仪仗之责,驯象也是件要紧事。只是今天这象误牵到了南镇抚司,大概铃儿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这个消息就兴冲冲跑来看新鲜了。”

“长见识了,原来锦衣卫管得这么宽。”

“可不是,哦,陆大人他们来了。”

陆铃老远之外就朝他们挥手,眼看就要让她瞧见群殴现场了,陆大人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大家最熟悉的凶恶表情。莫菲反应最快,往旁边挪了挪位置正好挡了一下陆铃的视线。

“陆大小姐好!”

背后一帮强盗模样的侍卫们抓紧时机迅速把手里的板砖棍棒都藏到背后,努力扭出笑脸齐声问好,那笑得比哭还难看。挨揍的那小厮刚好抬起头来,脑门儿立刻挨了一巴掌。大家全体在那嘿嘿嘿嘿傻笑表示大小姐我们在这很好跪求您快去别处吧。

场面实在过于搞笑,莫菲差点儿就憋不出要破功了。幸好铃儿没在这里久待,乖巧地给众人行了一礼就跟在哥哥背后走了。陆大人回头看了看莫菲,眼中颇有赞许之意。

“行了行了,别打了人都要被你们打扁了。”

看着陆家兄妹终于走远,莫菲又冲着那帮人劝他们赶忙住手。驯象的异邦少年被揍得鼻青脸肿趴在地上直喘气儿。几个侍卫眼见也打得差不多了,揉揉拳头把驯象人从泥地里拎了起来。那个少年皮肤黝黑,穿着件像是短马甲样式的衣服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腹。手臂上缀着莫菲从未见过的文字刺青,头绳散了,黑发凌乱地披在肩膀上。

少年仰起脖子遥冲着莫菲直愣愣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居然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毫不在意身上鲜血淋漓的伤痕。

押着他的那侍卫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少年吐了吐舌头,光着脚一瘸一拐跑开了。

“你们这儿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

“嗯,锦衣卫里是没几个好人。”

沈炼飞快地撇清了关系,现在的他还真不是锦衣卫的一员,站着说话不腰疼。

天色渐晚,稀疏树影慢慢爬上了墙头。这几天京城夜里的露水格外重,众人早早把黄册抄本收进房间里。值夜班的几人并着沈炼和莫菲一起接着熬。沈炼提着笔一卷卷地记下手抄本里有疑问之处,莫菲一时半会儿写不来毛笔字,就坐在旁边看着。

浩如烟海的墨字淹没了他们。从事发中心的松县起,每一户、一里、一甲的人家,明朝所有人名,所有的土地尽皆落在一叠叠纸上。眼前的这些还只是后湖档案里的冰山一角,莫菲深深被古代人这样的宏大工程感动了。

尽管其中一小情感是源于悲催上班族的本能。

她拿起其中的一本坐在板凳上,就着桌旁的灯火读了起来。现在就差几杯咖啡她就觉得自己已经穿越回公司继续加她的班了。同桌的纪师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俩黑眼圈让微胖的师爷看上去好像穿着褂子的熊猫一样。

“现在是几更天了,沈先生?”

问话的正是纪师爷,说话声音有气无力,身子也快坐不稳了可手还是牢牢地握着笔。

“才刚到傍晚,您怎么说。”

“是吗......我还没吃早饭呢你让淮青给我捎点儿来。”

这对话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南镇抚司里的招牌场景就是一群熬夜熬空了身子的人东倒西歪地挂在椅子上,唯有写字的右手刷刷刷刷精神抖擞地忙个不停。莫菲暗自噫了一下,这劳动力剥削得也太凶残了,不知道什么叫八小时工作制吗!

废话,古代人谁知道这个。

“嗳,我以为你们锦衣卫的人天天都是拿着刀在外头抓人查案的,怎么到了你们这儿是成天做账啊?”她跟纪师爷不熟,小心翼翼地请教了一下前辈。

纪师爷看了她一眼道,“那主要是北镇抚司做的事。”莫菲似懂非懂点点头,她到现在方知锦衣卫还分南北两面。

另几个正在校对的老先生看上去有点不乐意让她呆这儿。一来是觉得不该让外人碰这些东西,再者是存心没把她这单薄的女孩子放在眼里。碍于沈炼在场他们没好意思说什么,但排斥的意思自然而然写在了脸上。

哼!

莫菲心里那叫一个不爽,不服输的她心里默算着账簿上的数目,手也跟着落笔不停。虽然字写得挫了点,他的工作效率可比古代人高了不少。在心底狠狠地问候了高中数学老师一番后她打起精神融入了这群明代社畜的队伍里。眼看过去了一个时辰有余,堆在她面前校对完毕的册子竟比其它人摞得都高。

另两个年长的账房先生好奇地凑到了她旁边看着她在那龙飞凤舞,一页页的户籍人口变动被她理得条目清晰。莫菲编好了一个个表格开始往里头填着数据,小村庄里的人口资料化成了数字被她梳理得条目清晰。随着成果的增加她开始留意观察起其中是否存在某些规律或者异常。

“怎么样,不要小看金融狗啊。”眼看其他人都赶不上她的进度,莫菲小小地得意了一番。窗外已经黑了下来,偶尔传出几声狗叫让这个陷入恍惚状态的人一抖激灵回过神来继续干活。

虽然莫菲是数学高材生,她对明朝的户籍制度仍然一问全不知。好说话的纪师爷在旁边教了她一些,莫菲一字一句用心记下,过人的好记性帮上了忙。眼前的工作愈发让她觉得大脑麻木,注意力越来越涣散,旁人闲聊的声音也渐渐飘进了她的耳朵。

“......陈大人看了怎么说?”

“他就看了两眼,跟我打赌说这几个县的人肯定都特别长寿......”

跳动的火苗,不稳定的光源,让莫菲的眼睛很快陷入了疲劳。双手机械化地写下一个个人名和生卒年份。享年八十五、九十二、九十一、八十三......

哦.....又是一个九十岁寿终的......

嗯......难怪陈寅陈大人说了这几个县可能寿星很多

等等......

古代人有这么长寿的吗??

睡意骤然全无的莫菲一下子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突如其来的这一蹦吓了纪师爷一跳,沈炼也投来了疑问的目光。

“沈先生、纪师爷,这个时代......哦不,我是说,这年头的人都很长寿吗能活到□□十岁的那种!”她热切地看着屋子里的人。

大家哑了一会儿,其中一人还是回答了她的疑惑:明代人的人均寿命远没高到那地步。

呼吸一下,思考一下。

“所以啊!所以!”莫菲还是按捺不住发现新大陆的兴奋劲,捧起手里的稿纸抖了抖说道,“你们快把这些档案里的人尤其是户主们的生卒年份都列出来看看。”

沈炼心里想的是这姑娘是不是又开始发作了,纪师爷倒是从善如流地照着她的话做了起来。其他人也开始效仿,随着手头上的工作不断推进每个人的眉头都纠结地皱了起来。

仅仅以松州、潘州两地,人均寿命就变成了高得吓人的八十二岁。虽然莫菲只是察觉到了这一异常现象,但一时间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继续将手头的数据加以排序,很快找到了另一个规律——每隔一段周期黄册上的寿星们会在短期内密集地过世。老于案牍的纪师爷看明白了:这意味着在那些地区明朝的赋役黄册体系已经被造假的人篡改得面目全非了。

那些年龄动辄上八十、九十岁的寿星户主想必早已不在人世,而另有人顶替了他们身份成为户籍中的畸零户,或者名下仅有薄薄的几亩荒田,他们通过这些手法逃过了许多本应承担的赋役。

至于为什么假户口会在某些特定年份集体销户?纪师爷猜测是因为随着里长甲长人选的更迭,受贿舞弊的人换了一批,作弊的方法也各有不同。若以此为根据甚至能通过这些时间点大致推算出是在哪些人的任期上发生了多大规模的舞弊。

“这么一看整个村子里的人口记录都可能是假的啊。”

同样反应过来的还有沈炼,他所忧虑的是:若以此推之,不仅是莫菲一人的身份查无实据,更多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只活在黄册里的幽灵,现实中那些村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已经无法考证了。陈寅不亏是执掌锦衣卫多年的老人,他靠着经验就判断出这些账簿中暗藏的漏洞和作假的手法,才规劝陆炳别去蹚这浑水。

“呃......这个问题很严重吗?”

在场唯一不知道事态重大性的莫菲很纯洁地举手发问。另一个账房先生捋着胡子,带着半是钦佩半是担忧的表情注视着她。

“还好,有一点点儿严重,可能要弄死几个人了。”

“哈!?”

屋子里的其他人一本正经地附和着,明代的社畜们加上二十一世纪的社畜齐聚在这座小屋子里面对满眼的幽灵账簿陷入了惆怅。

窗外的犬吠声又响了起来,这几声听在莫菲耳里似乎近了不少。还没顾得上接受其他老前辈的表扬,她就突然感觉有阵潮湿黏腻的气息从她的后脖子扑了过来。莫菲猛地一回头,发现背后的窗子是关死了的。

她狐疑地摸摸脖颈,刚才那阵风哪刮来的?怎么感觉怪怪的......好像有只狗趴在她身后喘气一样。

“是哪里养的狗?”

她又听见了阵阵吠声,仿佛有犬爪扒门的声音。那只狗的体型肯定很大,尖利的爪子在木板上刮出刺耳的噪声。随着道道声响,莫菲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飘了起来。

是不是太累的缘故?

她茫然地看向沈炼,听到从自己嘴里问出的一句话。

“沈先生,这是谁家的狗......好吵啊。”

沈炼从纸堆里抬起头竖着耳朵静听了一会儿摇摇头,纪师爷补了一句——

“陆大人不喜欢脏乱,所以南镇抚司里没有人养狗。”

......那我现在听到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无人能闻的犬吠声此刻一阵接一阵不停地回荡在莫菲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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