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人声逐渐吵闹了起来。一回铃声宣告收市,二回铃声是提醒商贩们好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想出城的若不抓紧时间城门就要关了。三个假锦衣卫处境有点窘迫:他们没料到在这居然遇到南镇抚司的人,更没想到两个姑娘有意无意地和他们耗上了。
他们的两名同伙为了引开那些暗中护卫陆铃的人,不得不与他们分头行动。如今只剩三个人,久拖不利。
领头的人果断作出了决定,他的两名伙伴警惕地注视着周围慢慢向他靠拢。他向陆铃一抱拳道声抱歉,临时想起衙门里还有事情未办不能护送姑娘们回府。陆铃紧张得要死,哪还有余力揣摩对方的心思,只能讷讷地答应着。
眼看他们作势欲退,窗外那两个同伙也早已不见人影,莫菲悬着的一颗心微微放下半寸。可她复又提醒自己:直到确保那些冒牌货离开前都不能放松警惕。手上带疤的那男子看来是这伙人里打头阵的,他头一个迈出大门替另两人望风。
后市大街上的游客和摊贩们来来往往一切如常。他正要转身招呼同伴,腰上佩刀突然磕着了什么金属物,两把刀鞘相格发出铮然清响。
南镇抚司的援手来了。
“喂你——”
“们”字未及脱口,森白的匕首已无声无息刺向他的腰眼。那假锦衣卫头也不回反手一记肘击砸向来人的小腹,匆忙间他只瞥见了风里带起的红色衣袂。红衣人右手微松任匕首自然落下。对手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时他已变拳为掌托住对方胳膊,同时左手横掠接住下坠的匕首,反手直刺敌人腋下。
一抛、一托、一握、一刺,连串动作如兔起鹘落,手法之快全然无法看清其中变化。纵然那冒牌卫士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此刻也只能用左臂强行护住身体的要害。匕首在他的手上割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嗯,这下你就是两道疤了。”
红衣人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近到了几乎脸贴脸的程度。负伤的歹徒仓惶后退,正撞上另一个同伙的胸口。
“里面还有人么?”
“你......你他妈是什么东西!”
这时歹徒才意识到从腕部传来的钻心疼痛,他的同伙一左一右护住了他。三对一,红衣人仍旧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听到外面的打斗声莫菲早就一把摁着陆铃的脑袋把她塞到了桌子底下,她自己也只敢露出小半个头窥视街上情景。此时的莫菲想的不是“终于得救了”而是“我靠你就这样打起来不怕人家拿我们当人质吗?”
夏翎很无辜:其实他不是故意的。“先动手再问话”已经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眼前有个明目张胆冒充锦衣卫的嫌犯他觉得不先放倒一个都说不过去。刚才的偷袭没能制住犯人,已经有些路人开始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了。
在后市当街动手真不是个好主意。现在正值散市的时候,一旦造成恐慌引起人群骚乱,相互推搡践踏下不知要造成多大伤亡。夏翎盘算了一下,不无遗憾地收起了匕首。三个歹徒挤在一块儿,为首那人用警告的眼神瞟了瞟人群。夏翎会意,又往后退了几步。
不仅夏翎不想在这里开打,这三个歹徒更是急着要逃离现场。和明白人打交道就是省事啊,夏翎抚摸着匕首握柄上的小雕塑漫无边际地想着。后市附近角楼上响起了第二轮钟声,你们要逃命就趁现在吧。
他小步向着药铺入口移动,看刚才那三个人的样子药铺里一定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终于得救了啊啊啊,莫菲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都被冷汗浸得湿透了。她小心地把陆铃从角落拉出来,拍了拍铃儿衣服上的灰。两人面面相觑:今天的经历实在太险了。陆铃眨眨眼,她认出了南镇抚司这尊爱穿红衣的麻烦精。
“红哥哥......”听陆铃这一声喊,莫菲才抬起头来看清了夏翎的面孔。红衣青年的年纪看上去比她还年轻,好像和陆铃还挺熟的。夏翎刚才和人拼命时都无动于衷的面瘫脸现在有了点生动表情了,实在没想到当街打架还惊扰了上司的家眷,罪过了。
他把手中匕首别到腰后,蹲下身看着满脸写着委屈的陆铃。
“谁欺负铃儿了,走,砍他去。”
他是这么说的,手也是这么习惯地搭上了佩刀的握把。陆铃摇了摇小脑袋。
“就是刚才那三个假冒的卫士,我听见你已经和他们打了一架啦。”
“那打得还不够惨,你别急,淮青和慎言带的搜捕队伍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而且那些坏人里有一个已经被我砍伤,今天未必来得及逃出京城的。”
夏翎嘴上说着安慰的话,眼里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陆铃,要是这小姑娘磕着碰着了回去可不好跟陆大爷交待。他也多看了莫菲一眼——这人是谁?名字没印象,倒经常看到她跟陆铃在一块儿,怕不是陆大人刚抓的压寨夫人罢?
可见陆炳在下属们心目中是何其地受爱戴。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你们两位在这儿不能久留了。陆小姐,我送你们先去陆大人那里吧。”
他不说先回陆府,想必还是觉得应该先把今天发生的事搞清楚。莫菲见陆铃的眼眶已经有点发红,但小姑娘还是嗯了一声,挽起莫菲的手准备跟两人一起走。临行前她还不忘跟李大夫说再见,可怜李大夫经历了这么一场阵仗两腿发软,坐在椅子上木头人一样冲他们挥了挥手。
一路上不断有熟面孔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无论是陆铃遇险还是有人冒充锦衣卫都是非同小可的事。莫菲觉得自己内心好矛盾,这种被恶势力围着走却很有安全感的场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无事就好。”
这是见面后陆炳说的第一句话。碍于在场的都是同僚或下属他不好再带更多私人情绪。几个南镇抚司的要员围着他们开始事无巨细地询问事情的每一次经历。问话的对象主要还是莫菲,陆铃今天受了太多的惊吓差点自闭了。
“关于那些歹人,衣着上的特征你可有留意?”
问话的是一个蓄着长髯的老书吏,莫菲记得他也是昨天通宵加班的人之一。
“衣服啊,就是锦衣卫的官服啊......说真的你们那些官服上面的图案我看了也分辨不出区别。”
“佩刀、靴子,头冠的样式,这些呢?”
“也分不出来......”
众人奇了:这你怎么看出来是冒牌货的?
莫菲不好意思地说出了实情:“我一开始也发现,是见铃儿看着那几个人的神色不大对劲才多留了个心眼。带头的那个人说他们今天在外蹲守了大半天才等到几个神婆自投罗网,可今天的天气这么热,后街上人挤人的尘土也多,他们的衣服却干干净净的倒带了些褶皱,就像——”
“就像藏在什么地方临时拿出来换上的一样。”
沈炼替她补完了没说的半句话。
“其实要不是铃儿的反应,我也不敢那么肯定啦。”
“因为这几个人佩牌了嘛。”旁观了许久的夏翎插话,他也是现场的亲历者,只是现在还没来得及问到他,“北镇抚司的矮子将军束下很严,这些北司的卫士到外头虽然挂着钦差的名头风风光光,在京城还是要夹紧尾巴做人。颜矮子三令五申不让他们在京里别着腰牌到处瞎晃惊扰百姓,今天这几个人却大大咧咧把牌子别在腰上,一看就是假货。”
陆铃趴在兄长的背后闷闷地嗯了一声,原来她也留意到了这个细节。莫菲暗暗赞叹了一下,铃儿心思细又沉得住气,在同龄人中可以说是很少见的孩子了。
“追捕犯人的事怎么样了?”陆炳开口询问,这次答话的换成了祁慎言。
“回禀大人,那些人是有备而来。兄弟们赶过去的时候只看见这几个冒牌货的背影,跟着他们一通绕。等追上去一看却发现是北司的同僚。”
岂有此理,莫菲听糊涂了。
“就是说我们被人家耍了。每日后市散场这段时间都是由颜矮子手下的人负责布防和维持秩序的。那些人掐准了北司的人换防的时机,混在人群里跟我们打了个时间差。他们先一步走出我们的视线外,北司的人这时也刚好从半路经过。这伙人藏在角落里,我们的人把北司的正牌军当成了犯人还在后头跟得起劲。”
夏翎的话语中流露出一丝自责,要是下午出手再重点直接把对方捅得生活无法自理,想必他们就没这么好逃了。
“明白了,今天负责盯人的办事不力,十记军棍先记在账上。还有那两个中调虎离山计的太傻了,杖二十,也先欠着,若能抓捕人贩将功抵过则可免打。”
陆总裁没继续纠结手下们的失误。
“慎言去通知戍卫各门的人,关卡把牢,不许放一个可疑的出城。”
祁慎言领命,带上手下迅速奔向各道守关。
“夏总旗反应机警,很好——但你以后不许再管颜指挥使叫矮子了。”
“得令。”
逐渐摸清状况后陆炳不断发号施令,南镇抚司上下再次被动员起来,只是这次情形又比昨天严重许多。北镇抚司刚刚也派来了人打听情况,陆炳现在既要指挥调查,又得考虑怎样封锁消息不让无关的人听到风声。
锦衣卫指挥使的日子也不好过啊。莫菲看在眼里,以前只道书里的大官何其威风。现在和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自己过去把许多事情想得简单了。大堂里的人很快便空了,除了陆炳就剩两个姑娘了。
“铃儿,那我们也?”
她看见陆铃的脸颊上一滴泪珠滑过。原来刚才屋子里都是其他锦衣卫成员,陆铃不肯在外人面前失态。现在陆炳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担惊受怕一整个下午的陆铃终于不用再强装镇定。她抽抽鼻子,把脑袋埋在兄长的身上颤抖着肩膀轻轻哭泣了起来。
终究还是个小女孩,难为她能忍耐这么久。陆炳把妹妹揽到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也不多说什么软话,铃儿只哭了一小会儿就自己止住了眼泪抬起脸来。陆炳掏出手帕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他又像想起什么一般,转向莫菲沉默了几秒。
“谢谢。”
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钟声,此时各道城门想必已经在布卡设防了。
“现在天色也不早了。”陆炳理理官衣站起身来。
“今天就不用你在这里熬着了,跟我和铃儿一块吃晚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