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颜朔生得没有多矮,只是左腿曾受过伤,从此不得不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在人群中就显得比别人矮一头。
这是莫菲第一次和陆炳以外的锦衣卫高级官员打交道。他们把陆铃送回家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北镇抚司,等到了正门下了车刚好碰见出门相迎的颜朔。
“陆千户,大晚上还要劳动您,对不住啊。”
颜朔嘴上和陆炳说话,眼睛却一直看着莫菲。寻常人要是像他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姑娘看准会被当成色狼,但这跛子的脸上清清楚楚写着厌恶和不耐烦。他表达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北镇抚司不是闲杂人等该来的地方。
“颜大人说笑了,您才是个忙人,不敢多耽搁您时间,请您为我们引路吧。”
恰巧陆炳在外人面前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硬生生的两句话这两人就算打过招呼了。颜朔在前头给他们带路,木质拐杖落在石板地面发出笃笃闷响。
“今秋不知怎么回事,天气不好,事也多,就没一天让人安生。”
“颜大人不安生,京城里就有一半的人过得更不安生。”
跛子发出几声干笑,似乎把陆炳的话当成某种恭维。细看他的年龄也就在三四十岁之间,只是鬓角过早地爬上了白发。颜朔抬起拐杖比划了一下,“这边走。”
莫菲感到周围有许多不友好的目光向她投来。北镇抚司下设诏狱,等于是皇帝家的私刑部队。这些人佩着钦差的腰牌在全国上下横行无阻,落到他们手里的人无一不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三人走到一间石砌的小屋前停下脚步,颜朔挥拳砸了砸铁门。门上窥孔后露出一双眼睛正打量着他们。
“谁啊?你们把脸抬起来,我看不清!”
“那你他妈怎么不把你的脸放低点,抬那么高你能看见你大人我吗?”
颜朔一边粗声喝骂着一边用他那条完好的腿踹了门一脚。铁门立即打开了,门背后的侍卫一见到南北镇抚司的两位首领同时驾到,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大人好,大人也好,恕属下眼拙没看清是大人们来了。”
“那你瞪大眼睛瞧好了——又矮又难看的是你家大人,高个子俊脸蛋的是隔壁大人;隔壁大人带着相好,你家大人只带着拐杖,认清了否!”
那侍卫被骂得不敢出声,颜朔鄙夷地撇撇嘴,自顾自地往里头走去。拐杖声回荡在幽深的过道间。陆炳看样子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扶住了莫菲的左手。
“北镇抚司的囚室很有些年头了,这地方既黑又潮湿,你跟着我走小心莫滑倒。”
“谢谢陆大人关心......”
莫菲有点受宠若惊,小声答应着。陆炳领着他走向地牢深处,这里果然像他所说那样湿气极重。只是寻常的地下室都是越往深处越冷,怎么北镇抚司这里是越走越暖和?
“是我的错觉吗?这里怎么比外面还暖和。”
这话让走在前头的颜朔听到了。
“嘿嘿,我北镇抚司是个清水衙门,一年到头也没什么银子好捞,朝廷拨的那点款全拿来买炭取暖了。”
“那你们怎么不把牢房建在地上,还能省点柴火钱。”
“哦哟,姑娘好聪明,我怎么没想到呢?”颜朔讽刺地拍了拍脑门。
陆炳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
“你别听颜朔胡说,他在找钱方面可是一把好手。”
“那——比你如何?”
陆炳没想到莫菲奇妙的脑回路转到这上面去了,瞬间露出一副地主阶级的神秘微笑试图敷衍过去。结果颜朔在远处头也不回地替他做出了回答。
“他去年比我多挣了三倍,今年没到年末,账没结出来不好说。”
“喂,颜大人,你老拆我台是什么居心?”
“嘿嘿,你跟小姑娘还藏着掖着不交代家底,你是什么居心?”
颜朔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莫菲默默地看这两位长官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嘲讽,心里想的是难道这两人其实关系不错?正想着,路已走到尽头,一间低矮的石室除了通道口三面都安着厚实的木门。
恭迎他们的是两名北司的卫士,颜朔没对他们说什么刻薄话,只给这两人各下了几道指令便让他们退开了。
“成,都歇着吧,咱先在这等一会。”
他说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伸直了残疾的左腿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陆大人,能不能给我说说——您带的这位佳人是什么来历?”
莫菲一听就头大:这下好,又到了明朝群众最喜闻乐见的你说我猜环节了。我总不能实话实说我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你们大明朝历史上从现在算起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她只好学起了陆大人,用无产阶级的神秘微笑隐藏起自己的心虚。
“莫姑娘是南司从四川带回来的,原意是想让她为我们指认当地呈给朝廷的户籍档案里有哪几户掺了假。不料细问之下发现她是江南人士,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
“江南......那怎么跑到四川去了?”
“奇就奇在这里,我问起那些派去的手下,他们都一口咬定莫姑娘是他们一路护送来的,可问起在什么地方找到她的时候,每个人都说记不清了。”
“有意思,你南镇抚司的人也学会交烂差了。”
“那些人都是我信得过的人。”
陆炳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颜朔指了指自己,满脸不屑地说道:“这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
地下的炭火着实暖和,烘得人身上微微发热。身子一暖困意也随之而来,颜朔靠在椅背眯缝着眼睛懒洋洋地看着眼前这两人。
“那我猜你陆大人带着她到处走,总不至于是因为怕寂寞吧?”
“莫姑娘她颇有才能,来南司一个多月来在这桩案子上帮了我们不少。”
“哦,你不是说她并非当地人,怎么帮你?”
“她虽不知当地情形,却对梳理账目一事颇有心得。那些积年累月攒下来的黄册大多由她整理校对,替我们指出其中哪些地方藏着猫腻。”
“哦......详细说说”
被勾起了兴趣的颜朔摸着下巴上的胡碴向他追问着。陆炳也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同他细说一边。颜朔边听边咋舌,听到最后时再瞧他看莫菲的眼神已完全不同于前了。
“陆大人好福气,我府上要是多来几个这样能干事的主儿,我也犯不着拖着条残腿到处替人擦屁股了。”
颜朔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言语间竟透出点羡慕来。莫菲被他瞧得不好意思,悄悄藏到了陆炳后面。
“好了,陆大人,还有这位莫姑娘。”这是颜朔今晚第一次没把她当空气看,“我看底下已经安排好了,只是这下面污秽血腥的场面多,不值得脏了姑娘家的眼睛。委屈姑娘在这多坐一会儿,我有好茶招待。”
“啊?我不能下去吗?”
来到明朝莫菲觉得最不自在的就是这点:她遇到了很多友好的人,但这些人总会客气地告诉你这事你能做,那事你一个女孩子做不了。越是这样说越是激得莫菲不服气。
“自然没有什么不能的,只是和姑娘说实话,我北镇抚司不像南司那么和气,地牢之下关着的就没几个完好的人形。要是姑娘受了惊吓生了病,陆大人这里我赔罪不起。”
据说颜大人一天之内顶多能说三句客气话,现在已经对莫菲说了两句,可算是诚意十足了。他说完话就望向了陆炳,等着这个管事的人发话。
“莫姑娘是个能自己拿主意的人。”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莫菲暗暗地笑了
拐杖声渐渐向着地下行去。现在莫菲知道为什么北镇抚司的地下室里会这么热了。这个地牢间有得是蜡烛,有得是火盆。小火焰里晃着的是烛芯,大的火焰里晃着的是人影。北镇抚司这间噬人的囚牢透过乌烟瘴气向他们露出了獠牙和咽喉。每个狭窄的小房间墙上都悬着个人旁边摆着莫菲能想到和想不到的各种刑具。
这里简直就是神话里的地狱
狱卒们或是手拿鞭子,或是手拿烙铁,各自在受害者面前大展身手。皮肉绽开的声音听得莫菲阵阵作呕。这些判官和小鬼围着罪人们团团转,有的人是真的有罪,有的人本来无辜,挨上十天半个月的折磨也就都有了罪。
这一个多月与锦衣卫们共处的经历极大磨练了莫菲的耐性,可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人吃人的景象。她感觉自己被抛弃在了这片修罗场里,恍恍惚惚地拉住了面前唯一可以倚靠的人。
陆炳感觉有人牵住了自己的手,他本不愿让同僚们看到自己和人拉拉扯扯,几乎就要一把甩开她的手。只是一回头看见莫菲脸上的神情,双目相对之下还是心软了。
“在外面不许给我南镇抚司丢脸。”他皱着眉头低声说道,却轻轻握了握莫菲的手掌,转瞬间放开了手。
颜朔几乎就在这同时转过了身来。
“这块、这块还有那块肉,就是当年松县官府里弄虚作假的嫌犯们。我们北镇抚司做事向来讲究雷厉风行,只可惜手底下能抓人的多,能动脑子的却少。”他摊摊手掌看向莫菲,“这次案子牵涉甚广,本就不该再让更多人的人知晓此事。我知道姑娘你好头脑,好计算,这就请姑娘在这儿跟我们耗一宿,好好审问审问这些个人犯。”
颜朔的拐杖猛一拄地,先前那两个卫士捧着两摞案卷从他背后走了出来。
“莫姑娘,犯人们的口供我已备好,里头真假掺半,请您帮我们梳理梳理,看哪些数目靠谱,哪些数目瞎编。”
原来他早就打算让莫菲下来了。
躬着身子瘸着腿的颜朔在这地牢的阴森氛围衬托之下有如一头庞然巨兽,死死地攫住了那些落入他魔爪的猎物。可这头凶兽没能吓倒莫菲,这其中也许有陆炳在场的缘故。
莫菲深呼一口气,挽起袖子翻开了面前的案卷。她伸手提起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墨。
“开始吧,谁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