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肤的少年骑在象背上拍打着白象的额头,象甩着鼻子自顾自地进食。少年的双手灵巧地摁住象脊,用腰肢的力量轻松将身体倒撑在半空中。他像个杂耍艺人般在象背上倒立了起来,一头松散的长发覆在脸上。
“呀,这孩子——就是上次在南镇抚司里看到的被欺负的驯象人啊!”莫菲想起来了:她认得这个男孩,之前还护着他不让锦衣卫们揍他来着。
祁夏二人侧目:莫姑娘您的交友圈意外地广啊。
那个少年刚要翻身跳下象背,这一回头正巧对上了莫菲的视线,大眼睛里充满了诧异神色。他的动作就这样定格在半空中许久,就像临时碰上了什么费解难题。
白象不耐烦了,这样轻轻一抖身子,还在愣神的少年猝不及防被它晃了下来,吓得莫菲尖叫了出来。但这少年像猫一样灵巧,在半空中居然也神奇地把住了身体平衡,伏身用四肢稳稳落在地上。
“这小子是属猫的吗?”祁慎言歪过身子越过莫菲的脑袋看了他一眼,“刚刚那下好悬啊。”
“我哪知道嘛,我和他也只有一面之缘,说起来还不是你们锦衣卫爱欺负人。”
“哈?我从不动手打孩子,这账千万甭算我头上。”
驯象少年从泥地上爬起来,一边向他们走来一边使劲地拍打着身上的泥沙。可惜越抹越脏,这个小泥人索性脱掉了上衣,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肌肉线条感十足。想必是平时做惯重体力活练出来的身段。
“喂,站住。”
夏翎挥起手中的佩刀指着他。
“赤条条的站在姑娘家面前像什么话,滚开!”
红衣侍卫挺身挡在了他们之间。莫菲心念一转:对哦!我现在是在明朝,古代人是不是要讲究一下男女间保持距离?保持几米合适?求答案,急,在线等。没体验过正常百姓生活的她顿时变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推了夏翎一把。
“哎,你别老吓唬人家,看他才几岁呢,半大小孩有什么好顾忌的。”
夏翎回过头来,脸上满是不解神情。
“莫姑娘你看着这蛮子,居然不害怕?”
“怕什么,他又不吃人。”
“......”
祁慎言的大手猛力地拍了拍夏翎的肩膀。
“红红,把刀收起来,别老一言不合就抄家伙。”
夏翎满不服气地把刀别回腰间。静下来细看莫菲发现其实他比那个驯象少年也大不了几岁,南镇抚司里年纪最小的恐怕就属他了。莫菲本家有个小堂弟也是冲动易怒的急脾气,看着他莫菲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亲切。
见那少年还是怯生生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莫菲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过来,我在呢,他们不会欺负你的。”
驯象少年突然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咕哝了句什么,只见他抬起手臂闻了闻身上的气味儿摇摇头,迈开步子跑到临近一口井旁哼哧哼哧打了桶水上来,高高举起水桶把水一股脑地倾倒在身上。如是反复几回,他觉得自己已经被冲得干干净净了,这才甩甩脑袋抖掉头发上的水珠,欢快地跑到莫菲跟前。
“真像个小动物似的......哎,你会说普通话吗?”
莫说他不会,身旁祁慎言和夏翎这俩人怕也不知道普通话是啥意思。少年眼珠一转儿,手指小小比划了一下。
“只有,一点。”
他把湿耳从面前撩到耳后。
“我,认得你,上次大房子里我们见过。”
“嘿,中国话说得蛮溜的嘛,在这儿呆几年了?”
那少年花了好一阵才跟上莫菲的语速,忖了一会儿才回答她。
“我和族里的人一起到这里卖东西,很少呆在这里长久。”
每说上几句话他就要甩甩脑袋,仿佛觉得湿发贴着脖子很难受。莫菲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伸手往随身的小袋子里掏了掏,还真让她摸着了想要找的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呢?”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少年背过身去,他顺从地转身。
“名字?他们叫我怛罗斯,但这不是我本来名字。”
“那你的真名叫啥?”
莫菲把随身带着的头绳绕在手腕上,手指顺着少年的头发替他把一脑袋的乱毛打理整齐。
祁慎言和夏翎都抱着手臂默不作声站在旁边守着她,看她像个姐姐给弟弟梳头一样在那忙活。他的头发好浓密啊,莫菲忍不住用手指捻了捻怛罗斯的长发,这一头秀发放在现代可不知要羡慕死多少社畜了。
想起办公室前辈们因为加班肝出的秃顶,莫菲的眼角有泪滑过,自己将来千万不能变成这样!
“我的名字好长,你们中原人不会念的。”怛罗斯轻轻地告诉了她自己的真名,一串陌生词汇从她耳边滑过,她想试着记住却怎样都无法在脑海里留下痕迹。
“好啦,这样整齐多了。”梳理完毕,莫菲还是忍不住伸出贼手在怛罗斯的脑袋上又摸了两把。束起的长发拖在他脑后随着他的动作甩动着,像极了一只小黑狗摇着尾巴。莫菲在心里暗暗吐槽那几个冷血的锦衣卫,这么乖的孩子也舍得下手打。
“莫姑娘你中意他,不如让陆大人把他买下来放在府里做个伴?”
夏翎打量着这个孩子,看他表情这家伙还是在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莫菲甩手磕了磕他脑门。
“想什么呢,你们这是贩卖人口是犯罪,晓得伐?”
“又没打什么坏主意,你去问问他东家看,没准他跟着你日子还过得好些。”
夏翎眼毒,一眼就在远处的人群里挑出了怛罗斯那帮人里的头领。一个身穿灰色褂子的番邦人,裹着头巾,鹰钩鼻像把弯刀一样凸立在他那张深色脸庞上。这些商队以地域为划分,各自成为一个独立的小团体,彼此间或许语言都未必相通。象商头领正到处张望着看自己手下的人都去了哪儿,莫菲朝他招了招手。
却不料那商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挤开人群快速向他们跑来,一边跑一边用异族语言喊着什么话。怛罗斯听见后样子有点奇怪,身体不自觉地僵硬了一下。
商人以手加额,低头向他们行了个问候礼,嘴里低声念着祝祷的话。他抬起头来,又退了几步站得远远的,还招手让怛罗斯也离他们远一点。
“三位贵人安好,我的人刚才没有对你们做什么没礼貌的事吧?”
“啊?怎么会。”莫菲楞了一下,“我只是帮这个孩子扎了下头发而已。”
“坏了......”商人的脸色变了,烦躁地在原地踱着步,他蹲下身子用自己的母语向怛罗斯叮嘱了什么,怛罗斯听罢情绪顿时有些低落。他不情不愿地应承了一句,向三人鞠了个躬就跑开了。
“你们,你们两位先生,刚才有没有和怛罗斯说话或者碰到过他?”那商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转向锦衣卫们。
“只有莫姑娘和那孩子说了几句话,我们只在旁边看着。怎么了老丈?难不成你们族里有忌讳不能随便跟外人说话,我们冒犯了?”
“哪敢啊哪敢。”这个年迈的商人一时连学得纯熟的汉话都忘了该怎么讲,他敲了敲额头看着他们,“我该怎么说好呢?你们......不该靠近我们的。”
他把脸埋进手里使劲搓了搓,冷静了一会儿才接着开口。
“我们是外来的商队,此行是做的贩象的生意,两个月前进的京,就一直呆在这里没离开过。”
“奇了,你们怎么不急着回家去,还在这里住下了?”祁慎言插了句话。
“官爷有所不知,小人们也想早早回家呀,谁知道来京城只半个月,就被你们官家的人扣下了。问他们什么原因他们也不说,也不准我们回去,我们都是外出讨生活的人,却给巴巴地困在这里。”
“什么人把你们扣下了?”
“小人们不知道也不敢问,只看那为首的大人胸前打的补子,怕是品级不在官爷您之下。”
他这么一说祁慎言就明白过来了——这些商人长年和京里打交道,各级官员的服制规矩早就烂熟于心。毕竟京城水深,认错人说错话都会招来大麻烦。商队头领又岂会不知道对方的官服代表的含义?祁慎言只是南镇抚司的一个百户,这番商头子说对方官不在他之下只是为了捧他,那个来的人肯定是个有头有脸的大官。
想到这一茬祁慎言的戒心上来了,什么事要劳动那些大人物到这不起眼的象所里视察情况?
商队头领不安地绞着手看着他们。
“我也是托在京城里的人打听才知道,最近进京的外地商队还有好几队人都像我们这样被扣下了。有传闻说是因为外面不知什么地方闹了疫病,被怀疑染疫的人进了京城一律被扣留,就这样被硬生生关在这里不让出去走动。”
“荒唐,既然知道有疫情还不把人疏散出去,关在京城干什么,养蛊啊?”夏翎开口说道,番商无奈地看着他。
“官爷说得是,小的们也以为既然有疫情,那把咱们赶出去也就罢了。可不知是谁下的命令让我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全给拘在这地方了。”
祁夏二人对视一眼,京城里有人暗地里搞些事情不稀罕,稀罕的是这些人居然敢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捣鬼。
“刚才那孩子也是我们商队的,我正是怕万一这里真有染疫的人,传染给了各位贵人那小人可万万担待不起。”商人说着抹了把汗。
从刚才起莫菲就一直觉得奇怪,正如祁慎言说的那样,怀疑商队里有染疫的病人那就该送出去,为什么还要把他们留下来?想到这里她突然产生了一丝疑惑——
“大爷,你说有大官到你们这里来过,那他来的时候和你们说了什么没有?”
商人被他这么一问也有些糊涂,他看着这个面相和善的姑娘,觉得她像个好说话的人。
“姑娘你这么一问,容我想想......那些个大人确实来过我们这里一趟,可看他们的样子好像又不忌讳靠近我们一般。”他努力地回忆着当初会面的情形,“他们只分别把我们几个领队的叫了过去,细细问了一遍我们行商的路线,但关于我们身体有什么异样可压根儿啥都没问。”
“路线。”夏翎只把这一句话在舌尖上咀嚼了一遍。
“那会不会是在查问你们有没有经过疫区呢?”
“姑娘您有所不知,我们这些人都是从你们西南面过来的,可这儿还有打别的方向来的商队,就算是在查疫区,总不能大半个疆域全是疫区吧?”
番商的样子看上去不像在说慌。莫菲发现自从自己来到明朝后就总遇到些麻烦事,更蹊跷的是这些事情间彼此看似毫无瓜葛,却总让她觉得冥冥中有根线把这些事穿在了一起。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丝线的头在哪一端,而倘若真让她牵起了这根线,还不知能抖出多少事情。
兴许顺着这些线,能找到让自己穿越回去的路。
莫菲的兴致又上来了,她从袋子里取出一本缝好的小册子和小块炭笔,满怀期待地看着面前一头雾水的番商头领。
“什么时候跟陆大人学的这套啊?”祁夏两人默默在内心吐槽着。
此时此刻就在他们一行人未留意的角落,正有一个人潜伏在黑暗里,耐心地将他们踏入这座园子后的一举一动都细细地画在了手中账簿上。从接触怛罗斯到跟番邦商人的交谈,一幕幕画面被迅速准确地记录了下来,随后将被送往锦衣卫们都未曾预料的蛛网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