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惠顾啦,定金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晚烟手腕一翻,夏翎的钱包像变戏法似的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剩下的银子等祁大爷补足了送到我住处来,有什么问题到时候再问我咯。”
女画师把桌上的笔墨画纸随意一卷揣在怀里正欲离开,临到门前又想起了些什么似的,回身拽住了祁慎言的手腕把他拽到跟前低声叮嘱了几句话,言罢还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脸颊。这一连串动作把莫菲看迷惑了——她已接受了这地方男女授受不亲的习俗,晚烟的举动反倒让她不适应。女画师大概看出了她心中想法,坦然冲她一笑。
“姑娘别见怪,我就是这样性子。”她微微招了招手,“三位回见了啊。”
丢下这句话她就飘出了门外。
“慎言,你师姐和你说了什么?”
一见画师走远了,夏翎马上急不可耐地追问起来。祁慎言摸了摸下巴一副不解的神情,视线却看向莫菲。
“她只说要我们看紧了莫姑娘,寸步不离。”
入秋未深,日头尚长。夕阳斜照着这间寒酸的小屋,也同样照进了紫禁城富丽堂皇的阁楼。此刻一场棋局正在皇宫的西苑里缓缓展开,执白子的正是与莫菲有过一面之缘的嘉靖皇帝。
嘉靖帝穿着件青色盘领直身长衣,头戴一顶精致的香叶小冠,正把玩着一枚西洋棋的棋子。与他对坐的是名老臣,只是这老人竟也不戴官帽,学着皇帝一样戴起了香叶冠,还特意在上面覆了层薄纱以示敬畏圣赐。
“严嵩,该你了。”
虽是闲坐对弈,皇帝的声音里依然有无限威严。
严嵩谦卑地低下头。
“万岁爷,那恕臣无礼了。”他伸出遍布褶皱的手,将棋盘上的卒子向前推了一步。
“下棋嘛,何来的有礼无礼。”皇帝捻着胡子呵呵笑了,“这夷人的棋子你也是第一次见,只管落子。”
皇上看似言者无心,一个“礼”字却重重印在严嵩的心头。他微微将手掌在官服上蹭了蹭,以免手心的冷汗沾湿棋子。嘉靖俯身端详着棋局,圣手拣起一枚棋子,轻轻把严嵩的黑子从棋盘上碰落。
“九月了,下个月就是皇子的生日了。你礼部侍郎这个月想必过得忙碌,还要替朕写青辞,着实不易。”
“都是臣分内之事,不敢表功。”
“嗯......”嘉靖闭上了眼睛,“说来,你也有个儿子。”
“是。”
“好啊,你的儿子严世藩有你这个父亲,皇子,有朕这个父亲。朕非但要做一家的父亲,还要做天下人的父亲。”皇帝缓缓抬手扶了扶头上的花冠,“可朕自己,却没有父亲。”
严嵩心中一凛:皇上今天召见果然还是为了生父入庙称宗的事情。他立刻站起身子伏地跪倒:“回万岁爷,此事臣心中已有定策,请万岁爷安心静候佳音。”
嘉靖冠玉般的面庞微露喜色,右手虚托示意严嵩起身。
“这件事交给你办,朕很放心,起来说话吧。”
严嵩的膝盖还是软的,他也不敢抬袖拭去头上冷汗,毕恭毕敬坐回原位。
“你这个礼部侍郎做得称职,说来朕听闻近来有位贤人降世,于民间传道,连京城都有他的信徒,这事儿归不归你礼部管呐?”
一听皇上转了话题严嵩顿时心宽不少:“回万岁爷话,督查缉拿不轨之事的有锦衣卫在,倘若民间真有人妖言惑众必逃不过他们耳目。”
“呵,你倒机警,朕都还没发话,你就先给他们扣顶妖人的帽子。”嘉靖微笑道,“那你来说说,朕要是把这些琐事交给锦衣卫,那锦衣卫里谁人堪当此职?”
“要用谁,不用谁,都出于皇上一心,臣不敢妄议。”
“好你个严嵩,朕再问你,南镇抚司陆炳此人如何......”
众所周知陆大人跟皇上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这道题摆明是了送分题,严嵩如何不知皇上的心意,顺着帝心把陆炳里里外外夸了遍。偏偏这难伺候的皇上此时又变了卦。
“......朕以为,陆炳不堪用。”
君臣间在这谈话不过片刻,莫菲一行的脚步尚未迈出象所正门,嘉靖手下的棋局动了。
仍是在铁棍胡同的旧货市集,沈炼抽出了书架上的两册书捧在手里珍惜地摸了摸。他正准备掏出铜钱买下时借着眼角余光瞥见了身侧有人在鬼祟地窥探。沈炼不动声色付了钱,远远跟站在街角闲晃的顾淮青对上了视线。淮青的手掌悄然抚上刀柄,然后揉了两下眼睛。沈炼会意:除开身侧一人,背后还藏着两个。
几乎与此同时南北镇抚司走在京城大道上的人们都感到了异样的视线。先前审问过莫菲的赵主官摸了摸他那招牌式的络腮胡,继续挑着今天要买的酱菜;颜朔骑着马正在半道上,愤懑地朝地上吐了口痰,用自己那条好腿一夹马腹催着坐骑前行。
这一趟被监视的远不止锦衣卫,京城及周围乡县的寺庙、道观,还有各教派的祭祀、聚集场所都潜入了东厂的哨。还有厂卫全副武装冲进了京城里大小印厂,查封检阅一切图书印物。一些久居京城的敏感土著早早回了家,关上门窗默不作声。
“到底还是老了啊。”陈寅撑撑发酸的老腰看着天上的云,在锦衣卫里混了这么多年也该致仕去养老了。
嘉靖十七年九月,史上著名的大礼议定案前夕,东厂倾巢而出彻查京内所有关于白莲道的迹象。
“陆大人还没动手,东厂,或者该说是天子已经急着出手了。”
祁慎言苦笑。难怪晚烟故意挑个这么露骨的藏身处让他们找到,师姐毕竟还是向着他们的,这是来提前示警了。
“莫姑娘跟好我们。”
夏翎这会的话很短,左手扶住了腰间长刀。
“好久没见这么大阵仗了,你还别说这里头大半功劳是莫姑娘的。”
祁慎言摸了摸脑袋。
“又关我什么事嘛。”
嘴上虽然这么问了,莫菲已经做好了躺枪的准备。祁夏二人把事情大略一说,莫菲愕然。原想在自己的时代里上班怠个工最多要罚款,陆炳这些人在皇帝手下做事难道没办好差就要喀嚓?莫菲脖子一紧。
“还是陆大人有远见,平时总把你带身边,走不开时也让你跟着我们一起。”
“说的是,咱们大人英明。”
相声二人组苦中作乐嘴里说着闲话,脚步却不敢有丝毫放慢。一前一后护着莫菲赶忙向南镇抚司走去。
“那陆炳呢?陆炳他会不会有事?”
这是莫菲现在心里唯一的疑问。
身处台风眼里的陆炳今天难得准时出了衙门,在陆府院子里陪着家人聊着天。陆铃刚绣了幅漂亮的女红兴奋地拿给父兄看,陆松好好地哄了会女儿,接着和陆炳谈起了这段时间的事情。他和严嵩一样久经宦场,陆炳只将事情说了一遍他就明白了。
昨晚的酒楼里皇帝喝了一杯酒,翻倒了一只空杯,传达给陆家父子的圣意清晰无误。嘉靖用的是明朝开国之主朱元璋的典。
朱元璋曾设宴,席间赐酒给臣子时留下了两句话,历百年而肃杀之意分毫不减:
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