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人是个很没有存在感的女人。
她生性沉默寡言,遇到事情只会藏在心里。自从嫁入陆家后她已记不清自己的丈夫有多少个夜晚是临时被人叫走,徒留餐桌旁一个空位置。如今匆匆离席的人换成了自己的儿子,她扶着门框目送儿子渐行渐远,那背影里不觉多了几分其父当年的样子。
“娘......哥他难得好好在家呆一晚,怎么又跑掉了。”
陆铃嘟着嘴。
“你哥哥有事要做,我们不等他了,动筷吧。”
太阳几乎要完全落下山去,京城里气温已开始降低。现在的天色还不甚暗,而真正暗的是围绕在锦衣卫都指挥使司衙门上空的层层阴霾。
陆炳解下临行前母亲要他带上的那件御寒斗篷正要跨过门槛,一解一收耽误的那点时间让他幸运地避过了从门里飞出来的茶碗。
“怎么会这样!”
屋里传来一个老人的怒吼声。
“白莲道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这些人是凭空出现的吗?北镇抚司在干什么?厂卫又在干什么?”
连陈寅都当众发火了,看来事情的确闹得严重。老头子气呼呼地在屋里走来走去,雪白的胡子随之颤动着,不过现场无人敢笑。除陆炳外,南北镇抚司内由颜朔为首的要员齐聚一堂,都默不作声地等着陈老发话。
陈寅一回头,看见他了。
“文明,来得好,再晚一步就要让宫里来的人等你了。”
说巧不巧,那宫里来的人差不多是跟在陆炳背后进来的。陈老面色一凛,挥袍袖示意屋里所有人起身迎接上使。陆炳乘机环顾房间,却瞥见莫菲安然无恙地和他几个心腹站在一块。不知为何他心里压着的石头陡然一轻。
“有旨意——”
传旨的太监声音尖且长,生生扎进了所有人的耳朵。众人立即齐刷刷跪倒在地,莫菲还没反应过来也被身旁不知什么人一把拽下来了。
“上谕——着锦衣卫都指挥佥事陈寅督办京城妖书一案,限尔五日内干净将赴官烧毁,钦此!”
只有口谕,那太监显然是匆匆忙忙奔来的,宣完旨才顾得上整整仪容。陈老喏喏谢恩领旨,那太监连忙将他从地上搀起。
“郭公公,皇上他现在怎么样了?”
“哎您可别提了,陈大人,主子万岁爷今天可是龙颜大怒,小的们哪敢去触天威呀,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那皇上让你传旨的时候只说妖书,可有提及其它?”
陈寅扶着太监的手颤颤巍巍站起来,莫菲分明看见陈老的右手里像攥着什么东西,下一秒那玩意就溜进了太监的掌心。那位郭公公殷勤地搀着陈寅坐下,随后手极其自然地垂到腰间,把一块不知道什么东西悄悄塞到了腰带里,那张苦瓜脸上竟带了分笑意。
“您老这样一问咱家,可让咱想起来了。临行前咱家还听见腾公公宽慰皇上,说......说那不过是些无知村夫编的杂剧之类......”
“杂剧?”陈寅皱起了眉头,“什么剧?”
“陈老,这还不明白?咱皇上让人给骂了啊。”
周围原本一片安静,颜朔突然这么来了一嗓子险些吓得那公公跳将起来。
“颜朔,在郭公公面前不要大呼小叫,有什么话正经点说。”
颜朔一戳脑袋嘿嘿笑了。
“我说陈大人,有桩旧案不知你记不记得。哦在座的各位年纪都轻,可能你们都没经历过。”
众人一听这尊大神还亲见过皇上说的案子?纷纷竖起了耳朵听,颜朔开口说道。
“那是在永乐九年的时候——”
锦衣卫所有人连带着郭公公都用鄙视的眼光看着他:大哥,你好骚啊,一百年前的案子好意思嫌我们年轻没经历过?
“刑科署给事中曹润等奏乞敕下法司:今后民间除了依法律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等太平戏剧外,凡涉嫌亵渎帝王圣贤的词曲杂剧,敢有收藏传送印卖者一律法办,出榜后限五天内要烧个干净,之后再敢有收藏的......”
颜朔阴测测地看向众人。
“......全家杀了。”
不愧是积年老吏,仅凭杂剧和五日期限这两点就联想到了皇上心中所指。言罢颜朔也沉默了下来,各人都在心中揣摩圣上的想法。陆炳揣着手站在一边看着同僚们苦思冥想的样子,他却比别人有底得多:嘉靖皇帝从小聪明过人,最喜欢和人打哑谜。他登基后给臣子们下的旨意也往往话不说尽,任大臣们去猜,只有那些头脑灵光能领悟圣意的人才能得到他的宠信。
这一套很少对陆炳用,皇上只评价了六个字:太熟了,没意思。
因而陆炳也断定,既然皇上还有耐心让大家猜谜语,那事情还有回寰的余地。而且要真如颜朔所说,成祖爷当年给的五日期限是许百姓们主动上缴□□,配合法令的人既往不咎。这旨意里恐怕还暗藏了皇上不希望把事情闹大的意思,这却需要他好好参详一番了。
皇帝老兄,又出题难我也?
传旨的公公一走锦衣卫里的人就行动起来了。看在莫菲眼里这些人仿佛事先就有了应对预案似的,陈老还没发话下面的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片刻功夫人走的精光,只剩陆炳和颜朔两个官僚“居中调度”。
“我其实是懒得走。”
颜朔非常诚实地指了指自己那条瘸腿,一屁股坐在陈老平时用的那张太师椅上。
“陆大人,您怎么说?”
“......”
陆炳这才发现自己想得太投入,没察觉周围人都已经走了。他看见身边还有莫菲这个跟班在,嗯,还是让慎言和夏......人呢?
“嚯哟,保镖的都走光了啊,看来今天陆大人只能亲自护花了,可喜可贺。”颜朔在一旁说着风凉话,“你说你老把人家带在身边干什么呢?情人不像情人,丫鬟不像丫鬟的,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
“那我现在请莫姑娘自己回家去,你我打个赌,她要几个时辰才会住到东厂里头去?”
“那我赢定了,不瞒您二位说,我北司的人其实就蹲在门外,莫姑娘一落单准得被我们抢了去,东厂那帮奴才休想得手。”
面对颜朔这样张扬跋扈的泼皮也只有陆炳能好好跟他说话了。
“那我若不在的时候莫姑娘就托付给颜大人了,她身上担着大干系。”
颜朔拄拄拐杖表示老子明白:莫菲在黄册一案里出了力,既然有人为了这个坐牢就有人会为这个记恨,何况她还是李氏药铺纵火案的重要目击者。
只是有件事颜朔想不通。
“这么怕人家出事那养在家里不就得了,死脑筋啊?”
他当然不明白莫菲心中所想。
寻常女子能被陆炳这样的人看上、收留是天大的运气,欢喜还来不及,谁肯再出来蹚浑水。但这明朝虽大却无一处是莫菲的家,即便是陆府也不是久居之所。她只想着多出来走动兴许能找到返回自己时代的线索呢?
这一节心思她当然不可能对任何人说,还好陆炳从不追问她,不爱说便不说。这个锦衣卫头子心里想的是什么,莫菲完全猜不透。
“行了不跟你两个墨迹,陆大人,我现在要去逛花街了,你敢不敢来?”
“啊?”
陆炳还没说话,莫菲先讶出声了。怎么这个颜朔同志怎么有想法,皇上都下旨催工了他却在这里摸鱼?
“是乙老板的线?”
“妈的,我还没说你又知道了,贱人啊。”
陆炳没理他茬,转过头对莫菲解释一番:“皇上的旨意刚才你也听到了,着我们去索人,还不能弄出大的动静引人议论。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非常适合颜大人做,他正要领我们去见他一个线人。”
说完还回过头来补一句。
“颜大人您说对不对。”
“嗯,很对,我这人面皮薄,就喜欢偷偷摸摸地干活,不像你这么光明正大。”
两人并肩前行,一人一步一踉跄。三人一道伴着月色走向京城夜晚的深巷。
“喂陆大人,你说咱们这趟算不算奉旨那个啥?”
“要去你去,陆某站门外等便是。”
“行,行,不打光棍的人说起话来底气就是足。”
拐杖声笃笃地点在黑夜里,惊起一圈涟漪。以颜朔踏足之处为中心,北镇抚司的军士们身披革甲在暗处为他们清道护航。与白天四处监视的厂卫们不同,这批军士是颜朔亲手□□,善于技击和兵刃的精锐。有了白天的教训今晚颜朔把这些手下尽皆遣出,确保无人再能跟踪他们。
正因此他们所在的地方成了夜路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莫菲心下暗暗感激这个嘴上刻薄的老兵痞,明着不说,他也是担心莫菲出什么意外才布下这样略嫌夸张的排场。
“颜大人,你的人离我们有多远?”
陆炳突然开口了。
“看得见,听不清那种距离,有话快说。”
“皇上在口谕里吩咐我们要暗中行事。”
“我听出来了,怎么地?”
“可白天的时候东厂那样大规模地出动,可跟‘暗中行事’一点都搭不上边。”
“说明皇帝想悄悄干什么事没干成,现在要我们来擦屁股。”
颜朔非常自然地粗鄙之言张口就来,丝毫没顾忌现场还有个女眷。
“那你说,皇上现在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
“......”
饶舌如颜朔也陷入了沉默。这个问题像悬在朝臣们头上的一把利剑威胁着所有人,满朝皆知皇上希望想让生父入宗庙,眼下议礼已经到了重要关头,皇帝的天威和文官集团的力量很快就要决出高低来。
“这个时候东厂突然出动查案,今晚皇上又降旨要我们低调行事,来来回回围绕的都是这封妖书。我想那妖书上究竟写了什么东西,能妨碍到皇上将生父请入宗庙的大计呢?”
陆炳手握折扇轻轻拍打着左掌,颜朔摇了摇头,在一边旁听的莫菲也渐渐察觉出此行的凶险来了。
“你这说得我想回家睡觉去了,事成得罪百官,事败得罪皇上,哪个都够你我喝一壶的了。”
“晚了,连你这贼都上了贼船了,就算被皇上砍了也算死得其所。”
越是到了危急关头,重负之下陆大人总会不合时宜地冒出点黑色幽默的天赋来。就冲这点颜朔都很不乐意和他搭档办案了。
“你悠着点,莫姑娘也还在贼船上呢。”
一旁的莫菲听得认真,忽闻自己的名字猛地转过头来,却见陆炳也正看着自己。只是现在的陆炳与白天那个冷漠镇静的指挥使判若两人,他的眼睛里正因逼近的危机而兴奋地燃烧着。
“你害怕了么?”
莫菲心下自然而然地作出了回答。
“我跟着你。”
颜朔看着这两个不知死活,心理素质过硬的莽人边走边摇头。三人各怀心事前行,越走近巷口,道路上的光明便多了几分。踏出巷子眼前豁然开朗,正是灿烂繁华的大明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