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今晚好像心情不错,右手灵活地玩弄着一枚铜钱,让它在指间来回翻滚着。莫菲有心想上去抢过来,但一想眼前这家伙的高考成绩是靠打架赢来的,立马怂了。
铜钱停在了陆炳的食指上。
“你与那女商人是旧识?”
他突兀地问了一句。
“怎么突然这么问,我是第一次见她呀。”
“那你又晓得人家的名字了,莫非之前你跟罗刹人也打过交道?”
“这......知道就是知道嘛。”
莫菲没想到这会工夫陆炳的疑心病又犯了,可她还真想不出找什么借口搪塞过去。两人间小小地沉默了一会儿,陆炳没有再追问下去。
“若是罗刹人也就罢了,你记住——在我大明朝,北有蒙古,东南有倭寇,这两种是万万接触不得的。通敌是死罪,谁都保不了你。”
莫菲使劲地点头,陆炳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对了,你可记得那天见到皇上时他对你说的话吗?”
“有点印象啦。”
“皇上说你像天外来客一样,事后我想想他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看你识文断字是个念过书的人,可有的时候总会冒出些不寻常的想法来。你究竟来自哪里,师从何人,我希望有一天你能主动告诉我。”
陆炳说话的时候十分客气,但这样刻意维持的礼貌对莫菲而言不啻于一种折磨。每一天莫菲都提心吊胆生怕别人知道自己的来历,此刻她却很想找个人把所有秘密一吐为快。
“你和他很像。”
“谁?皇上吗。”
“嗯,皇上他从小就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我记得童年时有一晚他信誓旦旦告诉我:月亮对他眨眼了。我说只听过星星眨眼,谁见过月亮眨眼?可皇上一口咬定自己没看错,连王爷,哦不对是先帝都拿他没办法。”
“小孩子有的时候就会犯傻的吧。”
“是,我也这么想。可皇上对这件事念念不忘,他这些年热衷于修道和寻访贤人,梦想着有一天能羽化登仙再去见那月亮。只要是皇上想要的,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我可被他这愿望折腾得够呛,莫姑娘,你说月亮真会眨眼么?”
“你怎么突然问我,我哪知道。”
“其实你和皇上是同一类人,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你比我更清楚。”
“就算你这么说——”
她蹲下身子看着陆炳,他居然微微地别开了视线。
“难不成陆大人你也对皇上的说法半信半疑?”
居然被人识破了,陆大人心中一窘。
莫菲贼溜溜地笑出了声,某些人平时老气横秋的,原来背地里还有这么幼稚的念头。她带着“我懂的”的表情拍着陆炳的背。
“哎呀年轻人有想法总是好的嘛,不要不好意思,兴许皇上他没看错呢。”
后半句话她没好意思说:我都穿越到你这儿了,别说月亮会眨眼,就算你跟我说月亮会穿着短裤跳踢踏舞我都敢信。
“我也希望那是真的,至少能了却他一桩心愿。”
陆炳掂着掌心铜钱的分量,然后把它递给了莫菲。
“你来看这个。”他凑近了莫菲摊开手掌,铜钱边缘刻着一圈小字。
“这写的什么,厌离秽土......欣求净土?”
“这就是刚才从雪艳手里拿来的铜钱,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
“听着像佛教用语。”
“......你还真是个万事通。”
陆炳忍不住戳了戳莫菲的额头。
走廊外面传来了熟悉的拐杖声。很少有人能把走路的声音都走出这种阴阳怪气的调调来,可颜朔偏偏就有这本事。他走路的方式特别气人:先把拐杖往地上一捅弄出点声响来,然后干咳一声,最后拖着腿在地上划拉着走。
那潜台词是我可要进来了,你们聊私房话回家聊去。
面对这种人间极品,陆炳和莫菲心中顿生同仇敌忾之意。莫菲站起身来轻轻走到陆炳背后,过了好一会儿颜朔才进门来,后面跟着茶屋主从。
陆炳的膝盖上还放着那枚铜钱,颜朔靠近了仔细瞅了瞅,复又挺直了老腰。
“还真让我蒙对了,你们几个搅屎棍,什么坑都敢往里跳。”
他捡起那枚铜钱递给身边那两人。
“这东西还有么?有就全拿来,都了销毁一个子儿都别留,谁留谁死。”
屈念秋的样子比先前收敛不少,他双手接过那枚硬币认真地看了看,又向颜朔一拱手。
“小人只知道铜钱上的字内有用意,却不知它指的到底是什么,颜大人可否赐教?”
“行吧,赐就赐,小屈兄弟你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白莲教这玩意你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就不解释了。这枚铜钱上写的是净土宗的口号,那是白莲教的祖宗。这事陆大人听说过没?”
“晓得个大概,不及你清楚。”
“也是,你南镇抚司不管这些事,那还是由我来说。”颜朔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向众人道出埋在硬币背后的隐秘。
从唐朝时就兴起的白莲教源于佛教净土宗,此脉枝繁叶茂,除了在中华地区传播外更远渡重洋在日本生根。其分支一向宗在之后发起了大规模的暴动,德川氏曾打起欣厌的旗帜平乱,这却是后话了。
“什么是净土,什么是秽土?”颜朔摇着手指,“这句话本意是劝人向善,用心没有问题。可到了白莲教这里就变了味。他们鼓吹的那一套说奉正统为尊是净土,反之则是秽土。你猜正统是谁,旁门是谁?”
“小人不敢乱猜,求颜大人直说了吧。”
“呿,那你听着罢,白莲教这帮人见不同的人有不同说辞,像今晚你们推出来的那小姑娘眼看是个失了爹娘的,白莲教的人就以此做文章,诱骗她奉他们教义里的天母为自己母亲,到底是小孩子好骗呐,可恨。”
说到这他回头问陆炳:“那小孩你收么?”
“不。”
“也罢,反正这黑锅她也背不动,就当我们行善积德吧。”颜朔搓了搓手接着说道,“白莲教徒无孔不入,最后总能把话题引到想要的地方。眼下京城里头一件大事就是皇上迎生父入宗庙的事,这伙人跳出来说皇上只认生父不尊先帝,是至大的不小,上天要降下惩罚让这里变成人间秽土。”
“颜大人,慎言之。”
颜朔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你捂着我嘴也没用,事情已经这样了。京城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小孩大人拿了这串铜钱听了这个故事,谣言传开了你拦都拦不住,”
看安菲娅和屈念秋的样子也早知道这件事情了,只是谁都不愿先起这个话头。
颜朔轻蔑地看着他们说道:“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无非我们辛苦辛苦,暗地里多抓几个人总能把谣言控制住。坏就坏在白天有些傻子大张旗鼓地到处搜查,这下搞得想遮也遮不住了。”
一席话听得莫菲糊里糊涂,她轻轻贴在陆炳耳边问道:“这件事之后会怎样。”
陆炳本不想掺和颜朔的高谈阔论,莫菲问了他才开口。
“颜大人所言只是白莲教制造混乱的第一步,这些歪门邪道最擅长的是赌咒,然后制造点神迹来显得自己灵验,只是这次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的人却是东厂。从搜查令下达到厂卫们出动抓人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在这点时间里流言已经传遍了京城。他们说什么来着?”
他问话的对象却是安菲娅,女茶商还有些犹豫,但事已至此已不容她再迟疑,越是隐瞒越是对自己不利。
“我们只听说有传言,说你们皇上怕天母听了发怒,要来把民间的书都给收了去......戏园里的人对这种事最是敏感,一听到传言立马就把那些戏本该藏的藏,该烧的烧了......”
“这就是了。”颜朔的拳头一下子砸在掌心,“几乎东厂的人刚决定出动,谣言就放出去了。结果流言比人快,反倒搞得那些神棍像未卜先知一样,这下信的人更多了。东厂的人干什么吃的,谁出的这馊主意。”
陆炳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
“哦,妈的,原来是皇上自己干的.....”
话说到最后连颜朔本人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
屋内又陷入了一阵沉默,连莫菲都明白事情严重在哪:搜查的命令刚出,民间立刻传起谣言来。所掐的时间之精准,用意之恶毒,摆明了是有预谋地针对嘉靖皇帝。越来越多的人会因此迷信皇帝触犯了天怒,民间流言一发不可遏制。
“当年我是亲历过的,嘉靖三年时为了这档子事群臣跪在左顺门外哭,皇上让锦衣卫先抓了为首的八人全丢进诏狱,后来还有人不从,五品以下官员又有一百三十四人进了监狱,被廷杖打死的官员共有十六人之多......”
皇上多年夙愿即是为自己的生父正名,现在入庙的事进行到节骨眼上让别有用心的人煽起了恐慌,无疑助长了反对者的声势。一旦皇上的愿望因此落空,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遭其迁怒?
颜朔沉吟片刻。
“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皇上最后能如愿以偿呢,那大家日子还过得下去;要是事情搞砸了......咱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该去早点去吧。”
此时莫菲心中想的却是陆炳之前所说的话:皇上想要的东西,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